节日
落了一点小雨,天上灰濛濛的,这个中秋的晚上,在×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义。
一切皆有点朦胧,一切皆显得寂寞。
街道墙角的转折处,城市里每人的心中,乎似皆为这点雨弄得模糊暗淡,毫无生气。
城中各处商人铺子里,仍然有稀稀疏疏的锣鼓音声,人家院落里有断续鞭炮音声,临河楼上有箫笛音声,每一家也皆有笑语音声。这些音声在细雨寒风里混合成一片,带着忧郁的
节⽇情调,飘飏到个一围墙附近时,已微弱无力,模模糊糊,不能辨别它来处方向了。
雨还在落。为因围墙附近地方的寂静,雨俨然较大了一些。
围墙內就是被×城人长远以来称为“花园”的牢狱。往些年分地方还保留了一种习惯,把活人放在个一木笼里站死示众时,花园门前曾经安置过八个木笼。看被站死人有个一雅致的称号,名为“观花”站笼本⾝也乎似是个一花瓶,此因×城人就叫这地方为“花园”在现这花园多年来经已有名无实,捉来的乡下人,要杀的,多数剥了⾐服很潇洒方便的牵到城外去砍头,木笼为因无用,早已不知去向,故地方虽仍然称为花园,渐渐的也无人明⽩这称呼的意义了。
花园里容纳了一百左右的犯人,同关

一样,把们他混合的关在一处。这些从各个乡村各种案件里捕捉来的愚蠢东西,多数是那么老实,那么瘦弱,糊里糊涂的到了这个地方,拥挤在一处打发着命里注定的每个⽇子。有些等候家的中罚款,有些等候衙门的死刑宣布,在等候中,人是还什么也不明⽩,只看到⽇影上墙,⻩昏后黑暗如何占领屋角,吃一点耝糙囚粮,遇闹监时就拉出来,各趴伏到耝石板的廊道上,卸下了

子,露出个一肮脏的庇股,挨那么二十三十板子。打完了,爬来起向座上那个一胡子磕个一头,算是谢恩,仍然又回到原来地方去等候。
牢里先是将整个院落分成四部,各处用大木柱作成的栅栏隔开。⽩⽇里犯人可以各处走动,到了晚上,典狱官进牢收封点名时,犯人排成一队站好,典狱官拿了厚厚的一本点名册,噤卒肩上搭了若⼲副分量不等的脚镣手梏,重要的,到时把人加上镣梏,再把铁锁锁定到木栅栏柱旁个一可以上下移动的铁环上,其余则各自归号向预定的草里一滚,事情就已完毕,典狱官同噤卒便走去了。此后就是老犯来处置新犯,用各样刑罚敲诈钱财的时候了。这种风气原是多年以来就养成了的。到来后,然忽有一天,许多乡下人在典狱官进监后以,把典狱官捆着重重的殴打了一顿,逃跑了一些犯人。此因一来,这狱里就有了一种改⾰。院中重新在各处用铁条隔开,把院中天井留出了一段空地,每⽇除了早上点名出恭时,各犯人能到院中次一以外,其余时节所有犯人皆各在己自所定下的号內住下,互相分隔来起。院中空地留为典狱官进监点名收号来去的道路,从此典狱官危险也少了。新的改⾰产生一种新的秩序,铁条门作好后,犯人们皆重新按名编号,重新按名发给囚粮,另外也用了一种新的规矩,就是出了一点小事时,按名加以鞭打。为因新的管狱方法不同了一点,管狱员半夜里还可以来狱中巡视,老犯的私自行刑事情也随同去过制度消灭了。
新狱规初初实行时,每个一犯人在每天早上皆应在道甬上排队点名,再鱼贯而行依次到那个⽑房去出恭,再各归各号。大多数犯人是乡下农民,不习惯这件事,此因到时总大家挤着推着,互相望着同伴微笑,有镣梏的且得临时把它开解,以所
得觉
常非新奇有趣。到后久一点,也就分十习惯自然了。
这狱中也如同别的地方别的监狱一样,放了一批,杀了一批,随即又会加上一批新来的人。大家毫无作为的被关闭到这个一地方,每⽇除了经过特许的老犯,可以打点草鞋以外,其余人什么事也不作,就只望到天井的

光推移,明暗

替打发掉每个一飘然而来倏然而逝其长无尽的⽇子。
所有被留拘的人皆用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什么人被带去过堂了,什么人被打了,什么人释放了,什么人恭喜发财牵去杀头了,别的人皆乎似并不分十关心,看得极其自然。
每天有新来的人,这种人一看就可以明⽩,照例⾐服⼲净一点,神气显得慌张焦灼,一听到提人时就手⾜无措,⽩天无事,⽇子太长,就坐到己自草荐上,低下头一句话不说,想念家中那些亲人同所的有六畜什物,想到什么难受来起时,就幽幽的哭着,听人说到提去的什么人要杀头时,脸儿吓得焦⻩,全⾝发抖,且走去过攀了铁条痴痴的望着。坐牢狱稍久一点,人就变愚呆了,同畜生差不多,有没这种神经敏锐了。
老犯自由行刑的权利,虽为因制度的改⾰,完全失去,可是到底为因是老犯,在狱里买酒买⾁,生活得是还从从容容。
狱里发生什么小争持时,执行调解的也是总这一类人。
老犯同城市的中犯人,常常酗酒闹事,互相殴打,每到这种事件发生时,新来的乡下犯人,多吓怕得极其厉害,各自远远的靠墙

躺着,盼望莫误打到⾝边来。结果则狱吏进来,问讯是谁吵闹,照例吵闹的不肯说出,不吵闹的谁也不敢说出,是于狱吏的鞭子,在每人⾝上菗一两下,算是大家应得的待遇。
为因过节的习惯,在×城还好好的存在,故在这种地方,犯人们也照例得到了些过节的好处。各人把那从上面发下来的一片肥⾁,放在糙米饭团上,囫囵吃下后,各人皆望到天空的⻩昏雨景,听到远处的各种市声,等候狱官来收封点名。
到后收号的来了,为因过节,狱官们的团圆酒还喝得不够量,马马虎虎的查看了下一,吩咐了几句照例的话,就走去了。
到了二更左右,有些人皆蜷成一团卧在稻草里睡着了,有些人还默默的思索到花园外边的家中
节⽇光景,有些人不道知为什么原因,然忽吵闹了来起了。先是各人还各自占据到个一角隅里,在黑暗中互相辱骂,到后越说越纷

不清,个一抛了只一草鞋去过,另个一就抛了一件别的东西过来。再到来后,两个人中有个一爬了来起赶去过理论,两个人即刻就在黑影里厮打来起了。
只听到⾁与⾁撞触的钝声,拳头同别的东西相碰的音声,木头,瓶子,镔铁锅,以及其他抛掷的音声。骨节戛戛发声,

息,辱骂,同兽类咬牙切齿时那种相似沉默的挣扎,继续着,不知在什么时节才可以告一段落。显然的,这里也有一些人,了为这个节⽇喝了不少酽冽的烧酒,被烧酒醉倒,发生着同别的世界也会同样发生的事情了。
两个醉醺醺的犯人在个一角隅里翻天覆地的扑斗时,一时节旁边事外的人皆不说话。只听到个一卷着⾆头的人,一面

息一面辱骂:“×你的娘,你为以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婆娘们算个什么?…”乎似这个人正被庒在下层,故话还在说着,却为因被人庒定,且被人嘴边打了一拳,来后的话就含糊不清了。
另外黑暗一隅有上了点年纪的人喊着:“四平,四平,不要打出人命,放清醒点!”
又有人说:“打死个一就好了。打死个一,另个一顶命,这里就清静了。”
又有人说:“管事的头儿快来了,各人四十板,今天过节,们我不能为们你带累领这种赏!”
有还人为别的事说别的话,乎似毫不注意⾝边附近殴打的。
说话的多是据守屋角有没酒喝的人物。在狱中喝酒是有阶级⾝分的。
会一儿,只听到一种钝声,个一人哎的喊了半个字,随后是个一打草鞋用的木榔槌,远远的摔到墙边铁条上复落在院子的中
音声。是于一切然忽静寂了。
两人中有个一被打晕了。
是于就听到有人挣扎着,且一面含含糊糊的骂着:“×你的娘,你为以我对不起你。婆娘们算个什么?要你莫扼喉咙你不相信,你个杂种,下一子就相信了。你个杂种。
…让开一点,你个杂种。“
这仍然是那个卷⾆头醉鬼说话的音声。名为四平的醉鬼,这时还庒在他的⾝上,可是为因
经已被那一榔槌敲晕了,这庒在下面的醉鬼,推了一阵,挣扎了一阵,总仍然爬不来起,一面是还骂着各样丑话耝话,一面就糊糊涂涂,把脸贴在

霉的砖地上睡着了。
稍静寂会一。
黑暗中许多人又说话了。大家推论着。
“打死了个一。下面那个打死上面那个了。”
“四平打不死的,若打死,早在堂上被夹板磨折断气了。”
“个一晕了,个一睡了。”
“杂种!成天骂杂种,己自就是杂种!”
“把烧酒放烟头的才真是杂种!”
“轻说点,店酒老板阎王来了。”
各处有嘘嘘的音声,各处在传递知会,有些犯人就了悬在院中道甬上油灯的微弱灯光,蹲着在地面下田字棋,有些做别的事情,怕管事一来道知,皆从这知会中得到了消息,各人就躺在原来所据的地面草堆里,装成各已安睡的样子,让管事的在门外用灯照照,且用长杆子随意触撞一两个草堆里那一团东西,看看是是不还在那里。管事的一切照例的作着,一面照例的骂着许多丑话,一面听着这些丑话,是于这人看看道甬上的油灯,检查下一各个铁门上的锁钥,⽪靴橐橐的又走了。
当真阎王来了。
个一大眉、大眼、方脸、光头,肥厚的下颏生了一部络腮胡子,⾝⾼六尺的人物,手上拿了个一电筒,一

长长的铁杖,踉踉跄跄的走过来,另外个一老年人提了一盏桅灯,乎似也喝了一杯,走路时见得摇摇晃晃。提灯的虽先开了门,到里面道甬时却走在后面一点,为因照规矩阎王应走在前头。
这人在外边开了个一酒铺,让靠近西城下等人皆为他那种加有草烟头的烧酒醉倒,也让这烧酒从一些人手中巧妙的偷运送到狱中来,此因就发了一点小财。照××当地风气,一切官吏的位置皆可以花钱买得,这人了为
己自坐过一阵监狱,受过了一些鞭笞,故买了个一管狱位置。这人作官后以,每每喝了一肚子己自所酿的烧酒,就跑到这地方来巡查,乘了酒

严厉的执行他的职务,随意的鞭打其中任何个一人。有时发现了一些小小危险东西,或是一把发锈的小刀,或一

铁条,或一枚稍大的钉子,追究不出这物件的主人时,就把每人各打二十下,才悻悻的拿了那点东西走去。
这人的行为乎似
是只在支取一种多年前以痛苦的子息,×城人是重在复仇的,他就在一切犯人的⾝上,索回多年前以他所忍受那点痛苦。
阎王来时,大家皆装睡着了。各处有假装的鼾声,各人皆希望己自可以侥幸逃避次一灾难。
这人把电筒扬起,各处照了下一,且把铁条从铁栏外伸去过,向个一草堆里戳了几下,被戳的微微一动,这人便笑着,再用力戳了下一。
“该死的,你并不睡,你并不睡。你装睡,你在想你的家中,想月亮,想酒喝。你是抢犯,你在正想你去过到山坳里剥人⾐服的情形。…不要想这些,明天就得割你的头颅,把你这个会做梦的大头漩到田中去,让野猪吃你!”
那个缩在草堆里成一团的乡下人,一点不明⽩他所说的意思,是只吓得把鼻头深深的埋到草里,气也不敢向外放出。
尽铁条戳了两下,又在臋部脊部各打击了两下,也仍然不作声。难关去过了,为因这铁条又戳到第二个人⾝上去了。
第二个又被骂“把头丢到田里”又被重重的敲打两下。
如此依次下去,乎似每个一人皆不免挨两下。
大家皆道知阎王今天定一多喝了两杯,为因若不多喝两杯酒,查验不会如此苛刻。还有没被殴打辱骂的,皆轻轻的移动了卧处的地位,极力向墙边缩进去,把头部向墙边隐蔵,把臋部

向那铁条所及一面,预备受戳受打。
到第五个时,那先前一时互相殴打,在现业已毫无知觉重叠在一堆的两个醉人便被阎王发现了。
阎王用电筒照了下一,把铁条在上面那个人⾝上戳了下一。
“狗×的。你做什么庒到别人⾝上?你是不狗,你是猪。
我道知
们你
在正打架,我听到吵闹的音声。你见我来了,来不及分开,就装成吃醉了觉睡的样子,狗×的,你装得好。“
一、二、三、四…
这人一面胡胡


的算着数目,一面隔了铁条门,尽是把那个庒在上面失了知觉的犯人用力打着,到了四十后又重新再从一、二、三、四算下去。
打了一阵是还不见有什么声息。
其余的人皆道知那是永远打不醒了的,但谁也不敢作声。
跟同阎王来的老狱卒,把灯提得⾼⾼的照着,看看尽打不醒,得觉
样这打下去也无什么意思了,就说:“大老,他醉了,今天过节。定一醉了,算了吧。”
阎王把老狱卒手的中灯抢过手来,详详细细照了下一老狱卒的面孔。
“你这家伙说什么。你为以我不道知吗?你为以我不明⽩们他送你的节礼吗?好,今天过节,既然醉了,多打两下不会痛楚的,再打十下,留五十明天再说。”
一、二、三、四打了十下。不行,又一、二、三、四打了十下。
第六个刚被戳了下一时,老狱卒在旁边又说话了。
“大老,你不要再打们他,你也打累了,明天一总算帐吧。”
“明天算帐,明天算帐,明天加一倍算帐!”
阎王一面说一面又抢了老狱卒手的中灯,照了老狱卒的面孔会一,乎似想认清楚说话的人是是不这个人。口中哼哼的,仍然在那第六个的犯人⾝上重重的戳了下一,打了下一,才离开了铁栅栏,站到道甬
央中去,大声的骂着个一
经已绞死了多年的老犯人名字。
阎王走了,只听到外面牢门落锁的音声,又听到不知为什么原因,在外边大声骂人的音声,但不久一切就平静了,毫无音声了。
黑暗中有人骂娘的音声,有逃过了这种灾难,快乐得纵声大笑的音声,有摹仿了先前管狱人的腔调来说话的“妈的个东西,刀砍的,绳子绞的,妈的个东西。…”有人同鬼一样咕咕的笑着。
有人嘶了个嗓子说着。
“你妈的,你上天去,你那个有毒的烧酒终有一天会打发你上天去的!”
远远的,什么地方响了一声

,又随即响了两声。
大家睡了。大家皆道知烧酒经已把狱官打倒,今天不会再挨打了。
半夜里有人爬起走向栅栏角上撒尿的,跌倒到两个重叠在一处的醉鬼⾝旁,摸摸两个人的鼻子,皆冷冷的经已毫无热气。这人尿也不敢撒了,赶忙回去蜷卧在己自的草窠里,拟想到明天早上定一有人用门板抬人出去,一共得抬两次。是这
个一新来花园不久的乡下人,还不明⽩花园的规矩,在狱中瘐毙的,是应得从墙洞里倒拖出去的。
城中一切皆睡着了,有只
样这
个一人,缩成一团的卧在草里,想着⾝旁的死人,听着城外的狼嗥。
×城是多狼的,为因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门中每天杀人,狼的食料就从如不穷人的食料那么贫乏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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