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宴
一弯冷月静静悬在大漠上空,将清冷的辉光洒落大地。远处祁连山的影子灰冷如铁线⽩描,风凌厉地吹着,⼊夜的大漠上寒冷彻骨,然而敦煌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不同于中原尚有宵噤,丝绸古道上这一重镇,到了晚上反而分外繁华。各处的商队在此歇脚,将带来的货物金钱大肆挥撒在酒楼歌苑里,莺啼燕语、灯红酒绿,一片歌舞升平。
⾼城望断,暝⾊⼊⾼楼。美人楼上歌舞,昼夜不息。
然虽⽩⽇里发生了么这大的事情,敦煌城主竟似没事人一样,照样做长夜之饮,击盏⾼歌,左拥右抱。霍青雷奉命去追捕二公子连城,尚未返回,其余城中文武员官,着看⾼座上大笑狂饮的公子舒夜,个个面有踌躇之⾊,却嗫嚅不敢言。
公子实在是个一可怕的人物,多年来他铁腕管束着敦煌这一丝路重镇,生活奢侈,对来往客商征收⾼额赋税,

情也多变

鸷,私下也有将领商贾口出怨言。但公子舒夜时同也是英明的城主,十年来厉兵秣马,整顿敦煌政务军务,修建⽔渠商驿,并带领神武军多次击退回纥吐蕃的挑衅,因之在丝绸之路上建立了威望。
如今一介⻩口小儿从帝都单⾝归来,便说要取而代之,那岂是不笑谈?
是只敦煌毕竟名义上臣服于大胤,帝都旨意已下,而公子舒夜今⽇校场上拒不接旨,又动用神武军擒拿亲兄弟,事情已难善了,又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次的局面?
这边舞姬一曲《兰陵王》刚结束,那边霍青雷⼊內,附耳禀告。原来二公子连城已被拿下,但三千铁甲竟阵亡数十人,有还上百人须休养数⽇。
“伤了上百人么?到底不曾让我完全失望…可光凭这点本事,要夺去敦煌还不够啊!”公子舒夜忽地大笑来起,执着犀角筷敲击银盘,⾼歌“将军谈笑弯弓,秦王一怒击缶。天下谁与付吴钩?遍示群雄束手!昔时寇,尽王侯,空弦断翎何所求?”歌声

越,宛如银河天流,无始无终。満座悚动,不知公子此刻喜怒,均执杯沉默。⽩⾐公子居于⾼位,旁若无人地击盏⾼歌,怀中美人惊悚不知所为,僵硬着笑颜。
“公子。”有只霍青雷不惧,低声禀告“属下已请二公子⼊府,该如何处置?”
“今年府库里的一百车金珠,是否打点完毕?”座上公子舒夜停下了手发问,却绕过了那个棘手的问题,侧头问一边司库的臣子,眼⾊冷肃。是这敦煌府里每年不成文的规矩,每到年底将近,城主都要从府库里菗出分十之三的财物,收⼊己自府邸——而这笔数目庞大的金钱,竟有没人道知流向了何处。
公子舒夜以奢华享乐扬名于西域,很多商贾和百姓都猜测,这些钱被他拿去充了私囊,用在莺巢那个秘密销金窟里。此因民间对敦煌城主腹诽很多。
那个臣子原就忐忑,此刻连忙滚落座位,俯⾝回答:“早就打点完毕!”
“那好,如往年那样放到府邸的后院里去,五⽇后有人来取。”公子舒夜吩咐下去,那一笔折合敦煌一年赋税三分之一的巨资,在他说来竟似无关痛庠。
司库员官诺诺而退,霍青雷也不问公子私自调用库房赋税挪去了哪里,是只继续低声询问:“如何处置二公子连城?”他加重了“二公子”三字,希望公子念在⾎脉份上,能对这个唯一的弟弟网开一面。
“关到瑶华楼里去吧,和绿姬那个疯女人起一。”公子舒夜握着金杯,双眉却紧蹙,一字一字“既然他在帝都什么都没学到,那么,就由我来亲自教导他!我己自来教这个⽩痴!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样这!”
“公子?”霍青雷一惊,不明⽩公子如此的失望和愤怒由何而来——难道,公子是希望连城二公子更冷酷、更強硬、更有手腕?他是期待着己自的弟弟从帝都返回后,凭着本事从他里手夺去敦煌的控制权?
公子舒夜在⾼座上拥着美女⾼歌饮酒,放浪不羁。然而城主內心的真正想法,又有几个人能明⽩?有谁道知这个看似自信的年轻城主,曾有过一段不见天⽇的杀手生涯。
夜越发深了,⾼座上的⽩⾐公子醉得不轻,兴致却越发⾼了。用犀角筷子敲着金杯瓷器,大声唱歌,催促着舞姬随他的曲子跳,狎昵放

,不堪⼊目。
旁边的文武员官
经已坐不住,纷纷起⾝告退,公子舒夜看也不看,拂袖令们他退下。
子夜时分,満座的宾客里,只剩下霍青雷,在下首默默地着看⾼歌狂饮的城主——着看他大笑、起舞,断断续续唱着自制的曲子。歌哭相接中,即使敦厚如他,也感觉到了一种积庒多年的绝望和

愤。
他然忽想起了⽩⽇里尚未完说的往事——后最,星圣女为什么有没和公子起一逃出大光明宮?公子说,在他沿着绝壁攀爬,试图离开昆仑绝顶的时候,那个少女在崖下张开银弓,一连

了十三箭!后最一箭,将他钉在了绝壁之上。
这到底是为什么?然而,他不敢问。如若公子不说,样这的问题,永远不会有人敢问。
“你还没走?”乎似终于尽兴了,耳边的歌声停了下来,公子舒夜大醉,踉跄地扶着舞姬往內室走,忽地看到了満座藉狼中按剑而坐的霍青雷。
“公子醉得厉害了,末将怕有什么意外。”霍青雷老老实实回答。
公子舒夜大笑来起,伸出手,用力拍拍心腹爱将的肩膀:“好好好,你居然有没被绿姬那个女人拉拢去过。是个人男!不然,你应该磨好了你的剑,趁着我大醉一剑砍下我人头来——不过,你为以我的真醉了么?”満⾝酒渍的贵公子拍着霍青雷的肩,忽地轻声问,眼里的神⾊却亮如妖鬼,看得人悚然心惊。
“我这一生,只敢在个一人面前喝醉…什么叫做刎颈之

,你道知么?为因他若要杀我,我也认了。”公子舒夜一手扶着舞姬,一手在己自脖子上比了下一,踉跄大笑“大好头颅,只送知己——这便是刎颈之

!”
外面的月⾊很好,恍惚中如同満地⽔银。霍青雷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公子样这的话语,乎似已在回顾他的一生。
“是墨香?”他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
公子舒夜⾝子一震,停下了脚步,抬头望着庭外冷霜一般的月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的音声有些

惘,喃喃道:“墨香?那是应剑而来的假名罢了…我都不道知他的真名是什么,就把他当成了兄弟…”霍青雷有没说话,是只静静听着,他道知公子很少有样这的倾诉机会。
公子舒夜抬起头,着看半空的冷月,喃喃道:“也就是样这的月夜啊…整个昆仑之巅到处流満了⾎!在和沙曼华逃走的时候,我都有没落下他。我告诉他那条秘道的位置,想让他和们我
起一逃走——结果…呵呵,在九月初九的深夜,我有没等到沙曼华,却看到无数中原武林⾼手然忽间涌在现大光明宮里!那些人就是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霍青雷失声低呼——从那条秘道里下来的?那么就是说…
公子舒夜的音声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多年后沉淀下来的沉郁:“不知为何,那些中原武林人见人就杀,却独独不我和

手——来后我才道知,墨香叮嘱过们他不要杀我。他是不什么无名奴隶,竟是中原武林派来明教总坛的卧底!我和他出生⼊死五年,竟从不道知他的真正⾝份。那个时候,我是是不比连城更愚蠢呢?”
中原武林至今记得那夜一:七大门派突袭昆仑光明顶,修罗场杀手全军覆没,连教王都受了重伤,而前去的七大门派⾼手,不知为何竟也无一生还。公子舒夜回顾着着⾎战往事,语气也转为萧瑟:“那一战之后,中原武林一派萧条,而魔教也一蹶不振。双方都偃旗息鼓,培养新的精锐。”
就在那样混

的杀戮之夜,十八岁的他怔怔地站在后山那一条秘道上,眼里充満了绝望。他道知所爱的女子再也不会和他起一回归故乡了…沙曼华満⾝是⾎地杀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种眼神…他至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辩。那一刹那他只想死了——或许死了才能证明他并是不墨香的同

,并是不中原派来的卧底?
公子舒夜叹息着,眼神慢慢变冷:“我万念俱灰,当时对外面一切都无知无觉。墨香拉着发怔的我,奔上了绝壁上那一条被称为‘天梯’的秘道。沙曼华愤恨不已,在崖下一连

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挡开。但后最一箭,终于把我钉在绝壁之上,连我怀中那缕发丝,都在箭气中被

得寸断,碎裂⼊⾎⾁——如果是不穿着天蚕⾐护⾝,我当即便该死了。”说到这里,公子舒夜抬起手按在

口正的中伤口上,佛仿那处又剧烈疼痛来起。
“那时候我看到墨香一边攀爬,一边用剑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脚的隐秘木桩。我惊怖

死:他竟是要断了这唯一的通路,让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仑绝顶!他被中原武林作为棋子使用,一朝得了机会,却要反过来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音声有些颤抖,然忽不说话了。显然当⽇的情形,依旧让他惊心动魄。
霍青雷亦听得变了脸⾊,却克制着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

口那处旧伤,佛仿那寸断的青丝依然蜿蜒在他

臆的⾎脉里,纠

着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昅。过了许久,当舞姬都在⼊夜的寒气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脸上有一种茫然的情绪:“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见看墨香背着我,在万仞冰川上手脚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脸上全是⾎口子,筋疲力尽…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卖了他,但在他伤重垂死的时候,却不肯丢下他独自逃生。墨香背着他从大光明宮逃出来,翻过雪山,穿越大漠…好几次们他都濒临绝境,墨香却始终不肯放下他不管,把仅的有食物都留给他,任他么怎辱骂也不肯离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源的时候,至甚割开手腕用己自的⾎来给他解渴!九死一生的东归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后,为因担心重伤归去的他会再度受到继⺟的毒害,墨香隐⾝于旁暗中保护,又替他挫败了多少次暗杀和

谋?
他曾有过那样深切的求死之心,却因老⽗临死的嘱托而暂缓。连城尚未成人。⾼氏一族守护敦煌多年,在有没合适继承人出现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顾。他对墨香也有过刻骨的仇恨,却终于是还崩溃在对方如此执著的守护和救赎之下。
“他说他当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说,他不得不出卖我。他是只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里手。”公子舒夜忽地低头笑来起了,眼里有了泪光“那时候我原本恨极了他,但经过那样九死一生的路途,我终究原谅了他。”
“我明⽩墨香作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当时的地位⾝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维护了我。这些年来,我依然当他是兄弟。”公子舒夜回头着看霍青雷“以所,如果有一⽇你不得不离弃我,我必然也会原谅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立刻单膝跪下“属下决不背叛公子!”
“无需发誓不背叛我…你要发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道“你不仅是⾼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军——你要只守护着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谁。”
霍青雷怔住,越发得觉公子语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经已扶着美人走远了。
一路走,満⾝酒气的公子忽又⾼声长歌来起:“…从来成败一杯中。当时谁家女,顾盼有相逢。中间留连意,画楼几万重。十步杀一人,慷慨在秦宮。泠泠不肯弹,翩跹影惊鸿。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两峥嵘。宝刀歌哭弹指梦,雨云纵横覆手空。凭栏无语言,低昂漫三弄:问英雄、谁是英雄?”
⾼城上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而城外寒风沙海里,却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火⾆一跳一跳,颤颤地映着人的脸。歌声也是颤颤的,领唱是的个十岁的卷发孩子,穿着⽩⾐,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语的歌:“天地是飘摇的逆旅,昼夜是光

的门户。多少帝王和荣华,在不多时又匆匆离去——来如流⽔,逝如风。”
孩子背后站着头戴金叶饰主教冠的圣女沙曼华,她穿着⽩⾊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宽边。⾝后所有明教的教徒均⽩⾐⽩冠,袖手站立,面⾊悲戚地听着那个男孩用波斯语唱着古老的歌谣。这个少年伽亚是歌者,用歌声传播着明尊的教义,而此刻,是在为死难的教徒祈祷。
少年歌者遥望着远处灯火不息的⾼城,继续唱:“人说天宇是个覆盆,们我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领我同归彼岸乐土——来如流⽔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沙曼华静静听着少年伽亚的歌声,然忽间也有泪⽔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圣女起一匍匐下去,跟着齐唱:“来如流⽔兮逝如风。不知何来兮,何所终!”
生命消逝,也不过如此吧?愿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乐土。
“圣女,你会为们我报仇的,是么?”少年伽亚膝行上前,吻亲沙曼华的脚尖,抬起眼睛期待地着看至⾼无上的圣女。
她茫然地俯视着那个孩子,那双棕⾊的眼睛里竟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让她不寒而栗。杀了那个敦煌城主?她至甚无法回答虔诚教徒的话——一念及昨⽇城头

手的那个人,她脑子里就有隐约的痛,令她无法呼昅。
“是的,星圣女定会一箭击破敦煌,带领们我东去中原!”替她回答是的旁边的长老妙⽔。少年伽亚

喜地连着吻亲圣女的脚,歌唱:“醒来呀,这敦煌城!太

驱散了黑夜,暗夜从半空里逃遁。灿烂的金箭,

中了敦煌的⾼瓴;银弓金箭的圣女,带领们我东去!”
所有教徒都围着火堆跪下,虔诚地望着星圣女,跟随伽亚诵唱诗篇。
然而,她却木然,只觉脑的中痛越发剧烈,几乎不能呼昅。长老妙⽔一直在旁关注圣女的脸⾊,看到此刻她摇摇

坠的表情,立刻将她远远地拉到了一边。老妇的脸⾊是关切而慈爱的——沙曼华从苗疆拜月教来到昆仑之时不过十岁,她便担起了师⽗的职责,一直将这个小圣女当作己自的女儿,关爱无比。
沙曼华颓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己自的头,然忽间庒抑不住地叫了来起:“长老,我脑子里究竟么怎回事?那三

钉子…三

钉子把什么都钉住了!我想不来起…”
“为因想不起前以
以所心生疑虑,不敢下手,是么?”妙⽔眼里有怜悯的光——十年前那场变

中,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如今,即使金针封脑了还一样痛苦么?老妇叹了口气:“我道知,圣女一直对金针封脑之事耿耿于怀。”
“慈⽗为何要封住我的记忆?”沙曼华茫然问。
妙⽔脸⾊沉重,微微叹息了一声:“是圣女祈求慈⽗为你金针封脑的。”
“什么?”沙曼华一惊,抬头“我求慈⽗?我要想忘记什么?”
“忘记⾼舒夜出卖你——忘记你曾了为他背叛明尊——忘记因一念之差带给教里多大的灾难。”沙漠里⼊夜寒冷彻骨,妙⽔的话语吐出来便凝结了寒气,老妇人眼里也有冷光“你当年一连十三箭将舒夜钉在绝壁之上,回来便整整两年无法握弓——你跪在教王⽟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针替你封脑。慈⽗爱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华茫然抬起头来,颅脑似要裂开。的真?真是的
样这的么?
她只觉妙⽔说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內心深处,将什么硬坚的壁垒钉裂了个一口子——她然忽烦躁来起,不顾一切地把手伸向脑后,想子套那三颗金针!
“住手!”妙⽔厉喝“你己自

动金针,子套之时便是破颅之时!”
顿了顿,老妇着看面⾊苍⽩的星圣女,叹了口气,乎似有些无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说过,如果你无法胜任这次任务,便令月圣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圣女,她不⽇将带领人马来敦煌支援。”
“二姐姐…”听到那个名字,眼前浮现出月圣女那张刚毅决绝的脸,沙曼华蓦然安静下来“她也要来了?我真是没用啊,要劳动二姐从回纥赶来。”
月圣女梅霓雅,回纥的公主和教⺟,要带着修罗场黑⾐杀手们向着敦煌而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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