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3 寻找苏青
王安忆
想到这个题目是为因读到一篇文章,金

尧老先生的《忆苏青》。文中有一节,是写五十年代,金

尧老与苏青所见后最一面“她穿著一套女式的民人装”这套服装确是出人意外,总觉着五十年代的海上,哪怕只剩下个一旗袍装,也应当是苏青,为因什么?为因她是张爱玲的朋友。
苏青是在们我对这城市的追忆时刻再次登场的,她是怀旧的中那个旧人。她比张爱玲更迟到一些,有些被张爱玲带出来的意思。她不来则已,一来便很惊人,她是那么活生生的,被掩埋么这多年几乎不可能。她不像张爱玲,张爱玲与们我隔膜乎似能够理解,她是为文学史准备的,的她回来是对文学负责。即便是在文学里,她被们我容易接受的也是只表面文章:一些生活的细节,再进一步抑或有还些环境的气息。那弄堂房子里的起居,夹着些脂粉气,又夹着油酱气的;从公寓

台上望出去的街景,闹哄哄,且又有几分寂寞的;有还女人间的私房话,又

心,又隔肚⽪。这些是都“似曾相识燕归来”可是,张爱玲却是远着的,看不清的她面目,看清了也是不你想看的那个一,张爱玲和的她小说,至甚也和的她散文,都隔着距离,将己自蔵得很严。们我听不见张爱玲的音声,有只七巧,流苏,阿小,这一系列人物的音声。有只
次一,是在《倾城之恋》里,张爱玲不慎露出了一点端倪。是流苏和范柳原在港香的⽇子里,两人机关算尽,勾心斗角冷战时期,有一晚,在浅⽔湾饭店,隔着房间打电话,范柳原忽念起了《诗经》上的一首“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总得觉,读诗的是不范柳原,而是张爱玲。张爱玲的风情故事,说是在海上的舞台演出,但这是只个说法,实其,是在那“死生契阔”中。那个时代的海上,确有着“死生契阔”的某种特征:往事如梦,今事也如梦,未来更如梦。但是这旁观者所见看的,局中人看到的或是刀光剑影,生死存亡,或就是蔷薇蔷薇处处开。张爱玲的音声听到头来,便会落空,她満⾜不了们我的海上心。此因,张爱玲是虚掩来起看的,这还好一些,不至坠⼊虚无,那些前台的景致写的毕竟是“海上”两个字。
苏青却跃然在眼前。她是实实在在的个一,们我
像好看得见她似的。即便是的她小说,这种虚构的体裁里,都可见看她活跃的⾝影,她给们我
个一⿇利的印象,⾆头

尖,看人看事很清楚,敢说敢做又敢当。们我读的她文章,就好比在听她发言,几乎是可以同她对上嘴吵架的。她是海上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的马路上走着的个一人,去剪⾐料,买⽪鞋,看牙齿,跑美容院,忙忙碌碌,热热闹闹。而张爱玲却是坐在窗前看。们我是可在苏青⾝上,试出五十年前海上的凉热,而张爱玲却是触也触不到的。
可是,们我毕竟只能从故纸堆里去寻找苏青。说是只隔了五十年,只为因这五十年的风云跌宕,有着惊人的变故,故纸堆也积成了山。许多事无从想象。即便从旧照片上,见看
个一眼

的街角,连那悬铃木,是都今天这一棵,你依然想不出那时的人和事,苏青在眼前再活跃,也是褪⾊的黑⽩片里的人物。的她
海上话是带口音的,有些乡土气味。那样的海上话讲述的故事听都听得懂,想却要想走样的。以所,当道知苏青在们我⾝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真是吃惊得很,总得觉她应当离们我远一些。张爱玲是不远去了,她避开了穿民人装的时代,成为个一完整的旧人,虽生犹死。苏青为什么不走?由着时代在她⾝上划下分界线,隔离着们我的视线。
苏青的文字,在那报业兴隆的年头,可说是沧海一粟。在长篇正文的边角里,开辟了个一小坛论,谈着些穿⾐吃饭,侍夫育儿,带有妇女乐园的意思。她快人快语的,倒也不说风月,只说些过⽇子的实惠,做人的

子里的活。那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都免不了的一些事,连光

都奈何不了,再是岁月荏苒,⽇子是总要过的,也是总差不离的。当然,是不钻木取火的那类追

溯源的⽇子,而是文明进步后以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

的好⽇子。海上的工薪阶层,辛劳一口,那晚饭桌上,就最能见这生计,莴笋切成小滚刀块,那叶子是不能扔的,洗净切细,盐

过再滗去苦汁,调点⿇油,又是一道凉菜;那梅⼲菜里的肋条⾁是走过油的。炼下的油正好煎一块老⾖腐,两面⻩的、再滴上几滴辣椒油;青鱼的头和尾炖成一锅粉⽪汤,中间的肚当则留作明⽇晚上的主菜。苏青就是和你讨论这个的。这种生计不能说是精致,因它是不那么雅的,而是有些俗,是精打细算“个一铜板也要和鱼贩子讨价还价”有着一些节制的乐趣,一点不挥霍的,它把角角落落里的乐趣都积攒来起,慢慢地享用,外头世界的风云变幻,于它是都菗象的,它只承认那些贴肤、可感的。你可以说它偷

,可它却是生命力顽強,有着股韧劲,宁屈不死的。这是不培育英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样这的生计没什么诗意,没什么可歌泣的,要去描写它,也写不成大篇章,只能在报纸副刊的头尾占一小块,连那文字也是用的边角料似的,是一些碎枝末节。
苏青是有一颗海上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住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实其,再想一想,这城市第一批穿女式民人装的妇女,是都从旗袍装的历史走过来,苏青是们她中间的个一。不能接受的原因只在于,苏青留给们我文字,使她幡然眼前,而其余的人,都悄然淹于历史的背后。以所
们我就把苏青的形象规定了,是旧时的装束。再说,她又有没给们我新的文字,好让们我去揣度新的形象。说来起也是,这城市流失了多少人的经历和变故,虽说是都上不了历史书的,只能是街谈巷议,可缺了它,有些事就不好解释,就有了传奇的⾊彩,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海上历史的传奇

的意思,实其,每一⽇是都柴米油盐,勤勤恳恳地过着,没一点非分之想,猛然间一回头,却成了传奇。海上的传奇均是样这的。传奇中人度的也是平常⽇用,还须格外地将这⽇用夯得结实,才可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别的地方的历史是都循序渐进的,海上城市的历史却像好
级三跳那么过来的,以所必须牢牢地抓住做人的最实处,才不至恍惚若梦。要说苏青聪敏胜人一筹的,就在这地方,她脑子清楚,不做梦。苏青的文章里,那些识破骗局的人生道理,是总叫人叹服。尤其是关于人男女人的,真是撕破了温柔的面纱,一步步进

,叫人无从辩解。
苏青不免得罪了两下里,人男和女人都要把她当敌人,但毕竟太过

烈,也流露出些言不由衷的意思。像好故意要把温情蔵来起,好使己自不软弱。并且,一点松懈不得,稍不留意就会被打了伏击。这就是立独女

的处境,以攻为守的姿态。內里心
实其
是还希望有人男保护的,她与张爱玲对谈时,是不提出过标准丈夫的五条要则吗?尤其是第五条“年龄应比女方大五岁至十岁”是希望丈夫如兄长的。是只
道知现实不可能,也道知即便可能却是要付代价的,便采取放弃。她既不要了,就有了权力批评。她比那些编织美梦

惑己自的人要硬朗、尖锐,却也少一些诗意。她是看得穿的,张爱玲也看得穿,张爱玲看穿了的底下是“死生契阔”茫然之中却冉冉而起一些诗意,是人的无措无奈因而便无可无为的悲和喜,是低伏了人仰视天地的伟岸而起的悲和喜,是有些悲极而喜的意思。苏青的看穿却有些看回来的意思。晓得做人是没意思的,就挑那些有意思的去做,晓得人是有限的,就在有限的范围里周转,晓得左右他人有没可能,就左右己自吧!是都认清现实,也是都妥协,张爱玲是绝望的,苏青却不肯,不肯也是不強命的不肯,而是直面的,在没意义中找意义。但她不像冰心,在人世间能找到许多爱的。的她处境比冰心严酷得多,倒是不说处境不好,而是海上这地方做人的

望是都裸露的,早已揭去情感的遮掩,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爱”也是不
有没,而是显得不实惠。以所,苏青是不能靠“爱”来安慰,而是需要更实在的东西。此因,她也是不会如丁玲那样,跑到延安找希望。连延安的希望于她是都渺茫的,她就是实到样这的地步,只承认她生活的局部给予的她感受,稍远一些,是不伸手可及的,便不被纳⼊的她现实。像她样这
个一很少浪漫气的人会做作家,也有只在海上,繁荣的报业成全了她,庞大的市民读者成全了她。
说苏青目光短浅不错,她到底是还诚恳的,忠实于个一井底之蛙的见识。那些锋芒只能气人,还伤不到人。她对人世谈不上有什么大仇大恩,大悲大喜。只不过是一些负气和兴致,这特别适合用于海上这个地方,用来对付眼前的人和事,最有效果,它占不了多少精神空间,是⽇常起居的形态。也别小看了它,它不过是从小处着眼,却是能做出大事业的。海上这地方的⾼楼和马路,哪一桩是精神变物质地变出来的?全是一砖一石垒来起的。你一进这城市,就像好⼊了轨,想升,升不上天,想沉,也沉不到底,你只能随着它运行。理想和沉沦是都谈不上的。有这两样的早晚都要走,张爱玲走了,萧红也走了。萧红的悲和喜都显得太重了,在这里有些用不上,那是用于呼兰河的大园圃的。男

还好些,可到民族危机,政治风云中去开辟精神的天地,建设起们他的大恨和大爱,又是在那样的年头,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女

却是生活在世道的

子里,凭是的感

的触角。说是自私也可以,总之是重视个人的经验超过理

的思索。海上这地方又是特别能提供人私经验的,是不人生要义的

质,是一些是非短长,决是不浪漫的萧红所要的,却是正中苏青的胃口。
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海上的女

市民。人们只见看
海上女市民的摩登,因这摩登是欧美风的,尤以巴黎为推崇,是于便为以
海上女市民⾼贵优雅。却不道知
们她的泼辣。张爱玲的小说里写了这泼辣,可小说是小说,是总隔一层。要看苏青的文章,这泼辣才是可信的。那能言善辩,是能占人男上风的。什么样的事她不懂?能瞒过的她眼睛?她厉害,刻薄,却也不讨人厌,这便是骨子里的世故了,是明事理的表现,也是经事多的表现。面上放开着手脚,无所不往的样子,里心却计算着分寸,小不忍却不

大谋。是悉心做人的意思,晓得这世界表面上没规矩,暗底下却是有着钢筋铁骨的大原则,让你几分是客气,得陇望蜀却不可。以所她是不⾰命者,有没颠覆的野心,是以生计为重的,是识相和知趣,海上女市民个个都懂的,在们她的泼辣里蔵着是的乖。这乖是不靠识书断字受教育,是靠女

的本能,
有还聪敏和小心。
假如能够听见苏青说话,便会在海上的摩登里,发现有宁波味,是这
海上摩登的底⾊。是于,那摩登就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乡下人的执拗,至甚褊狭。这摩登看久了,能看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一

肠子通到底的。你看那些旧照片上,南京路上如林的招牌店号,密密匝匝,你争我抢的样子,天空都挤窄了。底下的人群也是一窝蜂地上,橱窗里有什么,⾝上就有什么。都说海上热闹,这热闹也叫起哄,众人柴火焰⾼的。看那霓虹灯的颜⾊,实其是一股子乡气。有没些耿劲,是挤不进摩登的行列。看野史里面说,当年的江青夜午从片厂一出来,遇到劫路的,抢的她钱袋,她死拽住不放,让打得鼻青脸肿,硬是没让得手。女朋友说何必呢,她回答道,海上这地方,有没钱一步也不行,我说的就是这股子劲。当然,苏青是要从容些的,为因她比较伶俐。光靠她留下的文字,很难为她画个像,但大约她是那种“鉴貌辨⾊”的人,

有人缘的,连孤僻的张爱玲,都与她做朋友。在海上,有没朋友也是一步不行的,苏青的任

是表面,属于资力部分的,里心却很机敏,准备着应变。想当年,她是何其活跃的个一,这活跃里使着心力,好在她精力旺盛,这也是乡下人的脾气,不偷懒,不娇惯。海上,可是不大姐小的世界,它讲的也是男女平等,是对女

收回权力,也收回责任,是不像延安那样,对女

讲照顾。
苏青的小说《蛾》,是有些“莎菲女士”的意思,虽是浅显简单,热烈和勇敢却相似的。来后,丁玲去了延安。丁玲是要比苏青“乌托邦”的,她把个

的要求放大和升华了,苏青却不,她反是要把个

的要求现实化。她过后再没写过样这的“五四”式

情的小说。《结婚十年》几乎是记实

的小说,一点有没夸张的,如实记叙。理想和牺牲是都言过实其,虚张声势,实其又何必呢?飞蛾扑火是太艺术化了,而苏青即使在文章里,也不讲艺术的。是这她好的一面,就是实真。苏青写文章,凭的是不想象力,而是见解。的她见解是不有个

,而是有脾气。这脾气很慡快,不扭捏,不呷咳,还能自嘲,单刀直⼊的,很有风格。而像个

,却是不讲风格的,而是讲立场,这个,苏青有没。《蛾》里面的那一点,大约也是从俗了,不过,的她文字工夫是还好的,最大的优点是明⽩,描人画物,生动活泼,说起理来也
逻辑清楚,推理直接,带着些诡辩,你很难辩过她,每次一笔战,都以的她一篇后最收尾。是这有些宁波风的,俗话是不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和宁波人说话”?海上这地方,要的就是凶,是随大流里凶过一点头,就是超凡出众。
要找苏青,实其不难找,那马路上走着的一群一伙的女子,是都苏青,苏青不过是比们她凶一点的。当然,苏青还会写文章。悬铃木的叶子换了多少代了,叶子下的苏青也是换了装的。这城市能撑持到在现,那灯说亮就亮人是漫漫的一街,是都靠苏青的精神

过来的。这马路上赶超先进的摩登,十年走完百年的路,也是靠苏青那心劲

过来的。再要看那报端报尾的文章,苏青和的她论敌又回来了,不过是零碎了一些,散了的神来不及聚起似的。找个一苏青,来的却是一大批,偃旗息鼓数十载,此时又凶来起了。都在说海上的繁华旧梦,梦里的人道知是谁吗、说是苏青们你又不信,她是太不够佳人倩影了。要说海上旧梦的

子是实实的一团,也怕们你不信。事情一要成梦,不由就变得轻盈来起,苏青却有没回味的余地。宁可是张爱玲,也不能是苏青。为因张爱玲虚无,而苏青则实实在在。想明⽩了,才得觉苏青是可以穿那女式民人装的,金

尧老先生是不说“当时倾国倾城的妇女是都清一⾊的,要道知在五十年代这便是风靡一时的女式『时装』了”?苏青为什么不穿?这就是苏青利落的地方,要是换了张爱玲,⿇烦就大了。实其,旗袍装和民人装究竟有什么区别?底下里,

子里的还是不一样的⾐食

暖。雪里蘸是还切细的,梗归梗,叶归叶;小火炖着米粥,炼丹似的从朝到夕,米粒儿形散神不散;新下来的舂笋是用油酱盐炯的,下饭甚是可口。这平常心虽是有没哲学作背景的,却是靠生活经验打底,也算得上是千锤百炼。张爱玲也是能领略生活细节的,可那是当作救命稻草的,好把她从虚空中领出来,留住。苏青却有没那么大巨的虚空感,至多是失望罢了,的她失望是都有具体的人和事,有咎可查,不像张爱玲茫茫然一片,无处抓挠的。苏青便可将这些生活细节作舟筏,载她渡过苦海,在这城市最暗淡的时⽇里,那紧掩着的三层阁楼窗户里,还飘出一丝小壶咖啡的香气,就是苏青的那舟筏。这城市的心气⾼,就⾼在这里,是不好⾼骛远,而是抓得住的决不放过,有一点是一点。说是挣扎也可以,却是不抵死的,是量力而行,当然,也有亢进和颓唐的,但我讲是的中流砥柱。那最大群最大伙的,却是都务实不务虚,苏青是其的中
个一,算得上精英的。在那个飘摇的孤岛海上,她有只将人生看作一件实事,是必要的任务,既然不可逃避,就要负起责来。有还
后以的许多飘摇不定,是都凭这个过来的、不谈对上帝负责,也不谈对民众负责,只说对己自,倒是更为切实可行,在这个城市里做市民,是要有些烈士的心劲,是不说

襟远大,而是说决心坚定,否则就顶不住变故的考验。苏青是坚持到底了。作为个一作家,她是从文坛上退场,默默无闻,连个谢幕仪式都有没。可作为一名市民,她却不失其职,有没中途退却。的她被埋没,实其也在意料之中,时代演变,旧的下场,新的上场。传奇的海上,又将这替换上演得更为剧烈,当年的声⾊,有多少偃旗息鼓,烟消云灭。个一苏青,又有什么?她不早就说过,在人家的时代里,只能是寄人篱下?我想,苏青即便是穿民人装,那民人装也是剪裁可体,并且熨烫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

。等那⽑料

磨损得厉害了,苏青便也上了年纪,到底好将就些。是不大彻大悟,而是没办法。没办法就没办法,牢

是要发几句的,苦经也须叹叹,然而,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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