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顾天成是初六进城的,为因招弟没人照管,便也带在⾝边。一来拜年,二来也是商量过继承主的事。据说,顾天相的老婆钱大姐小在正月內定一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马太婆所摸,是个男孩子,自无问题;不然,幺伯的主意:二老夫妇年轻体壮,定一是生生不已的。头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叶,总之,把头个一男孩出继与他,然虽男孩还辽远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过继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过总要等钱大姐小生娩之后,看个分晓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顾,他放了心,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跑些甚么?自不外乎吃喝嫖赌。他为因旷久了,以所对于嫖字,更为起劲。女⾊诚然不放松,男⾊也不反胃。况新年当中,各戏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轻标致的,自有官绅大爷们报效供应。那时官场中正将京北风气带来,从制台将军司道们起,全讲究玩小旦,并且宠爱逾恒,至甚

舂一天,杨素兰竟自戴起⽔晶顶,在行列中,骑马过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却也不容易过活,只好在烟馆中,赌场上,混在一般兔子丛中找零星买主,并且不象兔子们拿架子。这于一般四乡来省,想尝此味的土粮户,怯哥儿,是很好的机会。顾天成本不分十外行,值此机会,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过呢?
但是成都然虽繁华,零售男女⾊的地方虽多,机会虽有,可是也须有个条件,你才敢去问津。不然的话,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样的大亏:钱被勒了,⾐裳被剥了,打被挨了,气被受够了,而结果,你所希望的东西,恐怕连个一模糊的轮廓还不许你瞧见哩!并且你吃了亏,还无处诉苦!
甚么条件呢?顶好是,你能直接同两县衙门里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总们,打堆玩耍,那你有时如了意,还用不着要你花钱,不过遇着更有势力的公爷,你断不能仗势相争,有只让,有只让!其次,就是你能够认识一般袍哥痞子,到处可以打招呼,那你规规矩矩,出钱买

,也不会受气。再次,就是你能凭中间人说话,先替你向上来所说的那几项人打了招呼,经一些人默许了,那你也尽可同着中间人去走动,走

了之后,你自可如愿以偿;不过花的钱不免多些,而千万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说你狗!
顾三贡爷是要凭中间人保护的一类,以所他在省城所

游的,大都就是这般人,而这般人为因他还不狗,也相当与他好。
十一这天,是顾辉堂五十整寿。说是二老
定一要给他做生。没办法,只好张灯结彩,大摆筵席。亲戚家门,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说是人不舒服,连老婆孩子都有没来,但请二老过了生到郫县去耍个一月。
这天的显客是钱亲家。堂屋中间悬的一副红缎泥金寿联,据说便是钱亲家亲自撰送的,联语很切贴:“礼始服官,人情洞达;年方学易,天命可知。”还亲自来拜寿,金顶朝珠,很是辉煌。
顾天成在这天晌午就回来了。送了一匣淡香斋的点心,一斤二刀腿子⾁,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一对斤条蜡烛,三

檀香条。拜生之后,本想到內室烟盘侧去陪陪钱亲家的。却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厢房去陪几位老亲戚。只好搜索枯肠,同大家谈谈天时,谈谈岁收的丰歉,谈谈多年不见后以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谈谈人人说厌人人听厌的古老新闻。并且还须按照乡

礼节,一路恭且而敬说的、听,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凑热闹。
这些都非顾天成所长,经已使他难过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后,恰又陪着一位年⾼德劭,极爱管闲事的老姻长;吃过两道席点,以及海参大菜之后,老姻长定一要闹酒划拳,五魁八马业已喊得不

,而又爱输;及至散席,颇颇带了几分酒意。乡

规矩:除了丧事,吊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连道谢者外,如遇婚姻祝寿,则须很早的来坐着谈笑,静等席吃,吃了,还不能就走,尚须坐到相当时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后,才慢慢的个一
个一,作揖磕头,道谢而去;设如不此,众人都要笑你不知礼,而主人也不⾼兴,说你带了宦气,瞧不起人。此因,顾天成又不能不重进厢房,陪着老姻长谈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缘,那老姻长对于他,竟自分十亲切来起。既问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医药,以及年月⽇时,以及下葬的打算,又问他有几儿几女。听见说有只
个一女儿,便更关心了;又听说招弟也在这里,便定一要见一见。及至顾天成进去,找老婆子从后房把招弟领出来,向老姻长磕了头后,复牵着的她小手,问她几岁了?想想不妈妈?又问她城里好玩吗?乡坝里好玩?又问她转过些甚么地方?
招弟说:“来了就在这里,爹爹有没领我转过街,么爷爷喊他领我走,他不领。”
老姻长乎似生了气,大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对!娃儿头一回过年进城,为啥子不领出去走走?…今天夜里,东大街动手烧龙灯,定一叫他领你去看!”复从大⾐袖中,把个一绣花钱褡裢摸出,数了十二个同治元宝光绪元宝的红铜钱鹅眼钱,递给招弟道:“取个吉利!月月红罢!…拿去买火炮放!”
这一来,真把顾天成害死了,既没胆子反抗老姻长,又没方法摆脫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进去了。便挂在他⾝边。他也只好做得⾼⾼兴兴的,陪到老姻长走了,牵着招弟小手,走上街来。只说随便走一转,遂了招弟的意后,便将她仍旧领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纯

观街口,

面就碰见个一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声:“王大哥,那里去?”
所谓王大哥者,原来是崇庆州的个一刀客。⾝材不很⾼大,面貌也不么怎凶横,但是许多人都说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义气,曾为别人的事,⼲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带,是有名的。与成都満城里的关老三又通气,常常避案到省,在満城里一住,就是几个月。
王刀客还带有三四个歪戴帽斜穿⾐的年轻朋友,都会过一二面的。
他站住脚,把顾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转街去,你哪?”
“小女太厌烦人了,想到东大街去看灯火。…”
“好的,们我也是往东大街去的,一道走罢!”
王刀客走时,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几岁了,你这姑娘?”
“过了年,十二岁了。”
“还没

脚啦!倒是个乡下姑娘。…看了灯火后,往那里去呢?”
顾天成道:“是还到舒老幺那里去过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儿虽不很⽩,倒还媚气,腻得好!”们他本应该走新街的,为因要看花灯,便绕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有没开过眼的小姑娘!去过一点,到了东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门照壁旁边,便是中东大街了。人很多,顾天成只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挤将进去。
前面在正大放花炮,五光十⾊的铁末花朵,挟着火药,冲有二三丈⾼,才四向的纷坠下来;中间还杂有一些透明的⽩光,大家说是做花炮时,在火药里掺有甚么洋油。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约放有十来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着鞋底走几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

得忘形,是只拍着她两只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来转东大街,并不专为的看花炮,时同还要看来看火炮的女人。以所
要只
见看有个一红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里挤,顾天成不能那么自由,只好远远的跟着。
渐渐挤过了臬台衙门,前面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声嘈杂之中,顾天成忽于无意中,听见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音声,带笑喊道:“哎哟!你踩着人家的脚了!”个一

悉的男子音声答道:“恁挤的,你贴在我背后,咋个不踩着你呢?你过来,我拿手臂护着你,就好了。”
顾天成又何尝是不想看女人的呢?便赶快向人丛中去找那说话的。于花炮与灯光之中,果然见看
个一女人。戴了一顶时兴宽帽条,一直掩到两鬓,从侧面看去,轮轮一条鼻梁,亮晶晶一对眼睛,小口为因在笑张着的,露出雪⽩的牙齿。脸上是脂浓粉腻的,看来起很逗人爱。但是一望而知是不城里人,不说别的,城里女人再野,便不会那样的笑。再看女人⾝边的那个男子,了不得!原来是罗歪嘴!不是只他,有还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那一群。
顾天成里心登时就震跳来起,两臂也掣动了,寻思:“那女人是那个?又是不刘三金,看来,总是不她妈的个一正经货!可又那么好看!狗⼊的罗歪嘴这伙东西,真有运气!”是于天回镇的旧恨,又涌到眼前,又寻思:“这伙东西只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个跟们他
个一下不去,使们他丢了面子还不出价钱来,也算出了口气!”
花炮停止,看的人在正走动,然忽前面的人纷纷的向两边一分,让出一条宽路来。
一阵吆喝,只见两个⾝材⾼大,打着青纱大包头,穿着红哔叽镶青绒云头宽边号⾐,腿大两边各飘一片战裙的亲兵,肩头上各掮着一柄绝大伞灯,后面引导两行同样打扮的队伍,担着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来。后面个一押队的武官,戴着⽩石顶子的冬帽,⾝穿花⾐,

间挂一柄鲨鱼⽪绿鞘

刀,跨在一匹⽩马上;马也打扮得很漂亮,当额一朵红缨,⾜有碗来大,个一马夫捉住⽩铜嚼勒,在前头走;军官双手捧着只一蓝龙抢⽇的⻩绸套套着的令箭。
原来是总督衙门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后以,元宵前以,每夜次一,带着亲兵出来弹庒街道的,通称为出大令。
人丛么这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挤到顾天成的⾝边来。
他灵机一转,然忽起了个一意,便低低向王刀客道说:“王哥,你哥子可见看那面那个婆娘?”
“你说是的
是不那个穿品蓝⾐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长得咋个?还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头望了望道:“自然长得不错,今夜怕要赛通街了!”
“们我
去过挤她妈的一挤,对不对?”
王刀客摇着头道:“使不得!我已仔细看来,那女人虽有点野气,是还正经人。同她走的那几个,好象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伤义气。”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几个果是北门外码头上的。我想那婆娘也是不啥子正经货。是正经的,肯同这般人一道走吗?”
王刀客仍然摇着头。
“你哥子这又太胆小了!常说的,野花大家采,好马大家骑,说到义气,更应该让出来大家耍呀!”
王刀客是还
头摇不答应。
个一不知利害的四浑小伙子,约莫十八九岁,大概是初出林的笋子,却甚为以然道:“顾哥的话说得对,去挤她一挤,有甚要紧,是都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是不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祸!”
又个一四浑小伙子道:“怕惹祸,是不你我弟兄说的话。顾哥,真有胆子,们我就去!”
顾天成很是奋兴,也不再加思索,遂将招弟放在街边上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过
下一就来!…”
“大令”既过,人群又合拢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挡,已看不见们他挤往那里去了。
罗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桥街口,男的在前开路,女的落在背后。然忽间,只听见女的尖声叫喊来起道:“们你才混闹呀!咋个在人家⾝上摸了来起!…哎呀!我的

…”
罗歪嘴忙回过头来,正瞧见顾天成同个一不认识的年青小伙子将蔡大嫂挟住在

摸

动。
“你吗,顾家娃儿?”
“是我!…好马大家骑!…这不比天回镇,你敢咋个?”
罗歪嘴已站正了,便撑起双眼道:“敢咋个?…老子就敢捶你!”
劈脸个一耳光,又结实,又响,顾天成半边脸都红了。
两个小伙子都扑了过来道:“话不好生说,就出手动耝?老子们是还不怕事的!”
口角音声,早把挤紧的人群,霍然下一

开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过惯了文雅秀气的生活,一旦遇着有刺


的耝豪举动,都很愿意欣赏下一;时同又害怕这举动波到己自⾝上,吃不住。以所猛然遇有此种机会,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个一圈子,好象看把戏似的,站在无害的地位上来观赏。
是于在圈子当中,便只剩下了九个人。一方是顾天成们他三人,一方是罗歪嘴、张占魁、田长子、杜老四、同另外个一⾝材结实的弟兄,五个男子。外搭个一脸都骇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钗横鬓

,⾐裳不整的,靠在罗歪嘴膀膊上,两眼睁得过余的大,两条腿战得几乎站不稳当。
罗歪嘴这方的势子要胜点,骂得更起劲些。
顾天成毫未想到弄成这个局面,业已胆怯来起,在正左顾右盼,打算趁势溜脫的,不料个一小伙子猛然躬⾝下去,从小腿裹

当中,霍的子套一柄匕首,一声不响,埋头就向田长子

眼里戳去。
这举动把看热闹的全惊了。王刀客忽的奔过来,将那小伙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长子一躲过,也从后舿上菗出一柄短刀。张占魁的家伙也拿出来了道:“你娃儿有还这下一!…来!…”
王刀客把手一拦,刚说了句:“哥弟们…”
人圈里忽起了一片喊声:“总爷来了!快让开!”
提刀在手,正待以

命相搏的人,也会怕总爷。怕总爷吆喝着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庇股。据说,袍哥刀客⾝上,纵就⽩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上几十个鲜红窟窿,倒不算甚么,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没祖宗,就死了,也没脸变鬼。
“总爷来了!”这一声,比甚么退鬼的符还灵。人圈中间的美人英雄,刀光钗影,下一都不见了。人壁依旧变为人嘲,浩浩


流动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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