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女子 §
《民國女子》
(一)
前時我在南京無事,書報雜誌亦不大看。這一天卻有個馮和儀寄了天地月刊
來,我覺和儀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過一把籐椅,躺著曬太陽看書。先
看發刊辭,原來馮和儀又叫蘇青,女娘筆下這樣大方俐落,倒是難為她。翻到一
篇《封鎖》,筆者張愛玲,我纔看得一二節,不覺⾝體坐直起來,細細的把它讀
完一遍又讀一遍。見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讚好,我仍于心不⾜。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
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覺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于張愛玲的,
便皆成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張愛玲的一篇文章,這就是的真了。這期
且而登有的她照片。見了好人或好事,會將信將疑,乎似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
然是這樣的,以所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氣的⾼興,卻不問問與我何⼲。
這樣糊塗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監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運的糊塗。但是
我偏偏又有理

,見于我對文章的敬及在獄的中靜。
及我獲釋后去海上,下一火車即去尋蘇青。蘇青很⾼興,從的她辦公室陪我
上街喫蛋炒飯。我問起張愛玲,她說張愛玲不見人的。問她要張愛玲的地址,她
亦遲疑了一回纔寫給我,是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
翌⽇去看張愛玲,果然不見,只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字條,因我不帶名片。
又隔得一⽇,午飯后張愛玲卻來了電話,說來看我。我海上的家是在大西路美麗
園,離她那里不遠,她果然隨即來到了。
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乎似
的她人太
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

亦沒有。
我至甚怕她生活貧寒,里心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
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
她原極講究⾐裳,但她是個新來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種⾝份有各種價錢的⾐料,
而對于她則世上的東西都還未有品級。她又像十七八歲在正成長中,⾝體與⾐裳
彼此叛逆。的她神情,是小女孩放學回家,路上一人獨行,肚里在想甚麼心事,
遇見小同學叫她,她亦不理,她臉上的那種正經樣子。
的她亦是不生命力強,亦是不魅惑力,但我覺得面前是都
的她人。我連不以
為她是美的,竟是並不喜歡她,還只怕傷害她。美是個觀念,必定如何如何,連
對于美的喜歡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張愛玲卻把我的這些全打翻了。
我常時以為很懂得了甚麼叫做驚艷,遇到真事,卻艷亦是不那艷法,驚亦是不那
驚法。
我竟是要和愛玲鬥,向她批評今時流行作品,又說的她文章好在那里,還講
我在南京的事情,因為在她面前,我纔如此分明的有了我己自。我且而問她每月
寫稿的收⼊,聽她很老實的回答。初次見面,人家又是姐小,問到這些是失禮的
,但是對著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關心的她⾝體與生活。
張愛玲亦會孜孜的只管聽我說,在客廳里一坐五小時,她也一般的糊塗可笑。我的驚艷是還在懂得她之前,以所她喜歡,因為我這真是無條件。而的她喜歡
,亦是還在曉得她己自的感情之前。這樣奇怪,不曉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后來我送她到衖堂口,兩人並肩走,我說、“你的⾝裁這樣⾼,這怎麼可以?”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張愛玲很詫異,幾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的真
常非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張愛玲。她房里竟是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傢俱原簡單,
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


。陽台外
是全海上在天際雲影⽇⾊里,底下電車噹噹的來去。張愛玲今天穿寶藍綢襖褲,
帶了嫰黃邊框的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三國時東吳最繁華,劉備到孫夫人房
里竟然膽怯,張愛玲房里亦像這樣的有兵氣。
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亦
只管會聽。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鬥,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
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鬥。民歌里又有
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郞,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
成王安石相公就黃州花菊及峽中茶⽔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

情倒
是常非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鬥,如今卻見了張愛玲
要比鬥起來。
但我使盡武器,還不及的她
是只素手。張愛玲的祖⽗張佩綸與李鴻章的姐小
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話,因我說起,她就把她祖⺟的那首詩抄給我看,卻說她祖
⺟並不怎樣會做詩,這一首亦是她祖⽗改作的。她這樣破壞佳話,以所寫得好小
說。
張愛玲因說,她聽聞我在南京下獄,竟也動了憐才之念,和蘇青去過次一周
佛海家,想有甚麼法子可以救我。我聽了只覺得她幼稚可笑,一種詫異卻還比感

更好。我連沒有去比擬張佩綸當年,因為現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連感動與比
擬都沒有工夫。
回家我寫了第一封信給張愛玲,竟寫成了像五四時代的新詩,一般幼稚可笑
,張愛玲也詫異,我還己自以為好。是都張愛玲之故,使我后來想起就要覺得難
為情。但我信里說她謙遜,卻道著了她,她回信說我“因為懂得,以所慈悲”
從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纔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然忽很煩惱,且而淒
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
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甚麼事沖犯,當⽇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以
后索

變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相片,翌⽇她便取出給我,背后還寫有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里心是歡喜的,
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她這送照相,像好吳季扎贈劍,依我己自的例來推測,那徐君亦不過是愛悅
,卻未必有要的意思。張愛玲是道知我喜愛,你既喜愛,我就給了你,我把照相
給你,我亦是歡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沒有神魂顛倒。各種感情與思想可
以是只一個好,這好字的境界是還在感情與思念之先,但有意義,而是不甚麼的
意義,且連喜怒哀樂都還沒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張愛玲來信,我接在里手像接了一塊石頭,是這樣的有分量,但
並非責任感。我且亦不怎麼相思,是只變得愛嘯歌。每次回海上,不到家里,先
去看愛玲,踏進房門就說、“我回來了。”
要到黃昏盡,我纔從愛玲處出來,到美麗園家里,臨睡前還要青芸陪我說話
一回,青芸覺得我這個叔叔總是好的,張姐小亦不比等閒女子。一晚我從愛玲處
出來逕到熊劍東家,劍東夫婦和周佛海太太在打牌,我在牌桌邊看了一回,只覺
坐立不安,里心滿滿的,要想嘯歌,要想說話,連那電燈兒都要笑我的。
我常時一個月里總回海上
次一,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看張愛玲,兩人伴
在房里,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想不,亦且沒有工夫。舊
戲里申桂生可以無年無月地伴在志貞尼姑房里,連沒有想到藌月旅行,看來竟是
的真。
我們兩人在起一時,是只說話說不完。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甚麼都像生手
拉胡琴,辛苦喫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己自著實懊惱
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但愛玲喜歡這種刺

,像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
都要砸出來,且而聽我說話,隨處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說的甚麼,愛玲亦覺得好
像“攀條摘香花,言是歡氣息”
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布施她全無,她
的世界里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常非自私,臨事心狠手辣。
的她自私是一個人在佳節良辰上了大場面,己自的存在分外分明。的她心狠手辣
是因她一點委屈受不得。她卻又常非順從,順從在她是心甘情願的喜悅。且她對
世人有不勝其多的抱歉,時時覺得做錯了似的,后悔不迭,的她悔是如同對著大
地舂陽,燕子的軟語商量不定。
我的囿于定型的東西,張愛玲給我的新鮮驚喜卻尚在判定是非之先。舊小說
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見珍禽異卉,多不識其名,愛玲的說話行事與我如冰炭,
每每當下我不以為然,連她給我看的她繪畫,亦與我所預期的完全不對。但是不
必等到后來識得了纔歡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識,連歡喜佩服亦尚未形成,里心倒
是多少帶有叛逆的那種詫異,亦就常非好,而我就只憑這樣辛辣而又糊塗的好感
覺,對于不識的東西亦一概承認,她問我喜歡的她繪畫麼,只得答說是的,愛玲
聽了很⾼興,還告訴的她姑姑。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纔能承認。我給愛
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如不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
使萬物如軍隊,原來如不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噤制
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次一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
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
紅樓夢西遊記好。
牽牛織女鵲橋相會,喁喁私語尚未完,忽又天曉,連歡娛亦成了草草。子夜
歌里有、
夜一就郞宿,通宵語不息,黃蘗萬里路,道苦真無極。
我與愛玲卻是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如此只顧男歡女愛,伴了幾天,兩人都喫力,隨又我去南京,讓她亦有工夫
好寫文章。而每次小別,亦並無離愁,倒像是過了燈節,對平常⽇子轉覺另有一
種新意。只說銀河是淚⽔,原來銀河輕淺卻是形容喜悅。
(四)
基督說、“屬于凱撒的歸凱撒,屬于上帝的歸上帝。”如今共產黨亦即如此
把人們來分屬,張愛玲卻教了我沒有噤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惡,而死殉善,怎樣
善的東西若是帶上巫魘噤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聽別人常說學生時代最幸福,也問問愛玲,愛玲卻很不喜學校生活。我
又以為童年必要懷戀,她亦不懷戀。在我認定是應當的感情,在她都沒有這樣的
應當。她且而理直氣壯的對我說,她不喜的她⽗⺟,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個
弟弟偶來看她,她亦一概無情。這與我的做人大反對。但中國文明原是人行于五
倫五常,並是不人屬于五倫五常,而倫常之所在幾千年來不被⾰命掉,是因與二
十四孝同時也可以有桃花女與樊梨花。
民間看戲,愛看與公公鬥法的桃花女。也喜歡樊梨花,樊梨花殺夫弒⽗,但
大唐世界還是要她這樣美貌有本領的人。還有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倒
海闖了大禍,他⽗親怕連累,挾生⾝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還⺟,剔骨
還⽗,后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
愛玲是的她人新,像穿的新⾐服對于不潔特別觸目,有一點點霧數或穢褻她
即刻就覺得。聊齋里的香⽟,那人男對著絳雪道、“香⽟吾愛

,絳雪吾膩友也。”愛玲很不喜。又我與愛玲閒話所識的幾個文化人,愛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
不乾淨,又不聰明。我每聽她說,不噤將人比己,多少要心驚,但亦無從檢點起。
我稱讚愛玲的房間,她卻說這還是她⺟親出國前佈置的,若她己自來佈置,
她愛刺

的顏⾊。趙匡胤形容旭⽇、“

出不出光辣撻,千山萬山如火發。”愛
玲說的刺

是像這樣辣撻的光輝顏⾊。她看金瓶梅,宋蕙蓮的⾐裙她都留心到,
我問她看到穢褻的地方是否覺得刺

,她卻竟沒有。她愛看小報,許多惡濁裝腔
的句子她一邊笑罵,一邊還是看;亦有妙語,小報上的妙語往往亦是可憐語,一
點不得愛玲的同情,但她轉述給我聽時,她亦是這樣的開心好笑。無論她在看什
麼,她仍是只她己自,不致與書中人同哀樂,清潔到像好不染紅塵。
連對于好的東西,愛玲亦不沾⾝。她寫的文章,許多新派女子讀了,刻意想
要學她筆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愛玲己自其實並不喜愛這樣的人物。愛玲可以與
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里的林黛⽟薛寶
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要想拿她們的中誰來比己自。
她對書的中或現時的人男亦如此。她是陌上游舂賞花,亦不落情緣的一個人。
我己自以為能平視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

,愛玲則次一亦沒有這樣,即使
對方是⽇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連我在內,往往姑
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對東西亦如此,可是從來的悲劇都由好人作成,而許多好
東西亦只見其紛紛的毀滅,因為那樣的好原來有限,是帶疾的,其實不可原諒的
還是不應當原諒。愛玲對好人好東西常非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
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愛玲像好小孩,以所她不喜小孩,小狗小貓她都不近,連對小天使她亦沒有
好感。次一她搬印書的⽩報紙回來,到了公寓門口要付車伕小賬,她覺得常非可
恥又害怕,宁可多些,把錢往那車伕里手一塞,趕忙逃上樓來,連不敢看那車伕
的臉。中國民間又說小孩的眼睛最淨,睡夢里會微笑,是菩薩在教他,而有時無
端驚恐,則是他見了不祥不潔了。張愛玲一點亦不研究時事,但她我和說⽇本的
流行歌常非悲哀,這話便是說⽇本將亡,當時我連不敢告訴池田,他若道知,應
當大驚痛哭。
(五)
張愛玲喜聞氣味,油漆與汽油的氣味她亦喜歡聞聞。她喝濃茶,喫油膩

爛
之物。她極少買東西,飯菜上頭卻不慳刻,又每天必喫點心,她調養己自像隻紅
嘴綠鶯哥。有餘錢她買⾐料與臙脂花粉。她還是小女孩時就有一篇文字在報上登
了出來,得到五元,大人們說這是第次一稿費,應當買本字典做紀念,她卻馬上
拿這錢去買了口紅。
她⺟親是清末黃軍門的姐小,西洋化的漂亮婦人,從小要訓練愛玲做個淑女
,到底灰了心。她⺟親教她如何巧笑,愛玲卻不笑則已,一笑則張開嘴大笑,又
或單是喜孜孜的笑容,連她己自亦忘了是在笑,有點傻里傻氣。愛玲向我如此形
容她己自,她對于這種無可奈何的事只覺得常非開心。又道、“我⺟親教我淑女
行走時的姿勢,但我走路總是衝衝跌跌,在房里也會三天兩天撞著桌椅角,腿上
磕破⽪膚便是瘀青,我就用紅藥⽔擦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見了一驚,以為傷重流
⾎到如此。”她說時又覺得常非開心。
愛玲給我看小時她⺟親從埃及帶給的她兩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藍⾊,一串紫
紅⾊,我當即覺得己自是男孩子,看不起這種女孩子的東西。她還給我看她小時
的作文。她十四歲即寫有一部“摩登紅樓夢”訂成上下兩冊的手稿本,開頭是
秦鐘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杭州,自由戀愛結了婚,但是經濟困難,又氣又傷心,
而后來是賈⺟帶了寶⽟及眾姊妹來西湖看⽔上運動會,喫冰淇淋。我初看時一驚
,怎麼可以這樣煞風景,但是她寫得來真有理

的清潔。
張愛玲是使人初看她諸般不順眼,她決不

合你,你要

合她更休想。你用
一切定型的美惡去看她總看她不透,像佛經里說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的她
人即是這樣的神光離合。偶有文化人來到她這里勉強坐得一回,只覺對她不可

視,不可久留。好的東西原來是不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甚麼,都像好在承當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時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
是連拈一枚針,或開一個罐頭,也一臉理直氣壯的正經。眾人慣做的事,雖心不
在焉亦可以做得妥當的,在她都分十喫力,且又不肯有一點遷就。但她也居然接
洽寫稿的事兩不喫虧,用錢亦預算排得好好的。她處理事情有的她條理,亦且不
受欺侮。次一路遇癟三搶的她手提包,爭奪了好一回沒有被奪去,又次一癟三搶
她里手的小饅頭,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來。
我在人情上銀錢上,總是人欠欠人,愛玲卻是兩訖,凡是像刀截的分明,總
不拖泥帶⽔。她與她姑姑分房同居,兩人錙銖必較。她卻也己自
道知,還好意思
對我說、“我姑姑說我財

。”說著笑起來,很開心。她與炎櫻難得一同上街去
咖啡店喫點心,亦必先言明誰付賬。炎櫻是個印度女子,常非俏⽪,她有本領說
得那咖啡店主猶太人亦軟了心腸,少算的她錢,愛玲向我說起又很開心。
愛玲的一錢如命,使我想起小時正月初一用紅頭繩編起一串壓歲錢,是都康
熙道光的⽩亮銅錢,亦有這種喜悅。我笑愛玲、“的有⽗親給子女學費,訴苦說
我的錢個個有⾎的,又或說是⾎汗。”愛玲聽了很無奈,笑道、“我的錢⾎倒沒
有,是汗⾎的錢只使人里心難受,也就不這般可喜了。”
愛玲每用錢,都有一種理直氣壯,是慷慨是節儉,皆不夾雜絲毫誇張。次一
說起周佛海家,她道,那麼多值錢的東西都其氣不揚,沒有喜意,我看過之后,
只覺宁可不要富貴了。又愛玲住的公寓,鄰房是個德國人,慳吝的叫人連不好笑
,愛玲道、“西洋人是都慳吝的,他們雖會投資建設大工程,又肯出錢辦慈善事
業,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種德

叫慷慨。”
(六)
愛玲從來不牽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場。她告訴我有過兩回,一回是她十歲
前后,為一個人男,但我記不得是愛玲討厭他或喜歡他而意失,就大哭起來。又
一回是在港香大學讀書時,一年放暑假,彷彿是因炎櫻沒有等她就回海上家去了
,她平時原想不家,這次卻倒在

上大哭大喊的不可開

。她文章里慣會描畫惻
惻輕怨,脈脈情思,靜靜淚痕,她本人卻宁像晴天落⽩雨。
她道、“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傷了。”但她到底也是不個會纏綿悱惻的人。還有次一她來信說、“我想過,你將來
就是只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頭,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
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問愛玲向來對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像這個。她且亦想不
會與何人戀愛,連追求的她人像好亦沒有過,若有,大約她亦不喜。總之現在尚
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氣的人男對于結婚不結婚都
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會遇見我。我已有

室,她並不在意。再或我有許多女友,乃至
挾

遊玩,她亦不會喫醋。她倒是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而她與我是即使不
常在起一,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則去廚下取茶。我們兩人在的地方,
他人有只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與愛玲亦是只男女相悅,子夜歌里稱“歡”實在比稱愛人好。兩人坐在
房里說話,她會只顧孜孜的看我,不勝之喜,說道、“你怎這樣聰明,海上話是
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后來我亡命雁蕩山時讀到古人有一句話、“君子如
響”不覺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歡喜得詫異起來,會只管問、“你的人是的真麼?你我和這樣在起一是的真麼?”還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次一聽愛玲
說舊小說里有“

仙

死”的句子,我一驚,連聲讚道好句子,問她出在哪一部
舊小說,她亦奇怪,說、“這是常見的呀。”其實卻是她每每歡喜得

仙

死,
糊塗到竟以為早有這樣的現成語。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誰曾與張愛玲晤面說話,我
都當它是件大事,想聽聽他們說的她人如何生得美,但他們竟連慣會的評頭品⾜
亦無。的她文章人人愛,像好看燈市,這亦不能不算是一種廣大到相忘的知音,
但我覺得他們總不起勁。我與他們一樣面對著人世的美好,可是有只我驚動,要
聞雞起舞。
雜誌上也有這樣的批評,說張愛玲的一枝筆千嬌百媚,惜可意識不準確。還
有南京府政的一位教育部長向我說、“張姐小于西洋文學有這樣深的修養,年紀
輕輕可真是難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說了!”我都對之又氣惱又好
笑。關于意識的批評且不去談它,因為愛玲

本沒有去想⾰命神聖。但主席夫人
的話,則她文章裏原寫是的她在大馬路外灘看見察警打一個男孩,心想做了主席
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這一念到底亦不好體系化的發展下去云云,如此明⽩,怎
會不懂?且而他們說她文采

流,說她難得,但是他們為甚麼不也像我的歡喜她
到了心裏去。
七月間⽇本宇垣大將來海上,我說起張愛玲,他要想識面,我即答以不可招
致,往見亦還要先問過她;熊劍東幾次要宴請張愛玲,要我陪同往她,我都給她
謝絕了。我惟介紹了池田,每次他與愛玲見面,我在一道,都如承大事。池田說
,他當炎櫻是他的妹妹,當張姐小是他的姊姊,比他更是大人。張愛玲也說池田
好,但是我看池田並沒有從她受到甚麼影響。
我與愛玲是只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海不厭深,⾼山大海幾乎不可
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但英娣竟與我離異,我們纔亦結婚
了。是年我三十八歲,她二十三歲。我為顧到⽇后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她,沒有舉
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文曰、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上兩句是愛玲撰的,后兩句我撰,旁寫炎櫻為媒證。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的她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
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

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女。
(七)
世人多知惡的東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惡煞,會驚得人分開頂門骨,轟去魂
魄,不知好的東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見

命,亦有這樣的驚。佛經里描
寫如來現相,世界起六種十八相震動,竟像是熱核炸彈投下的震動。但惡煞的威
是威嚇、驚是驚怖,使人渺小,好的東西則威如祥麟威鳳的威,驚是驚喜,使人
飛揚。惟有好的東西亦發揮了大威力,纔能使惡煞的大威力亦化凶為吉。但西洋
人惟發現了神,他們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犧牲,不及中國人的可以直見

命,誰擋
在面前,雖釋迦亦可以一

打殺,如漢⾼祖的斬蛇開徑。
我小時看花是花,看⽔是⽔,見了簷頭的月亮有思無念,人與物皆清潔到情
義亦即是理

。大起來受西洋精神對中國文明的衝擊,因我堅起心思,要想學好
向上,聽信理論,且造作感情以求與之相合,反為弄得一⾝病。紅樓夢里賈寶⽟
病重,和尚來說會醫,襲人等把他⾝上帶的通靈寶石解下來遞出去,那和尚接在
里手只見⽟⾊暗漠昏濁,不覺長歎一聲道,青梗峰下,別來十五年矣,竟如此為
貪嗔愛癡所困,你那本

光明何在也!我讀到這一節,回味過來,真要掩泣。
我在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己自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是只
一個海宴河清。西遊記里唐僧取經,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時梢公把他一推,險
些兒掉下⽔去,定

看時,上游頭淌下一個屍⾝來,他喫驚道,如何佛地也有死
人,行者答師⽗,那是你的業⾝,恭喜解脫了。我在愛玲這里亦有看見己自的屍
⾝的驚。我若沒有她,后來亦寫不成《山河歲月》。
我們兩人在房里,像好“照花前后鏡,花面

相映”我與她是同住同修,
同緣同相,同見同知。愛玲極艷。她卻又壯闊,尋常都有石破天驚。她完全是理

的,理

到得如同數學,它就是只這樣的,不著理論邏輯,的她橫絕四海,便
像數學的理直,而的她艷亦像數學的無限。我卻不準確的地方是誇張,準確的地
方又貧薄不⾜,以所每要從她校正。前人說夫婦如調琴瑟,我是從愛玲纔得調弦
正柱。
前時我在港香,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一聽不喜,但貝多芬稱為樂聖,必是我
不行,我就天天刻苦開來聽,努力要使己自懂得它為止。及知愛玲是九歲起學鋼
琴學到十五歲,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卻說不喜鋼琴,這一言就使我慡然若失。又
我自中學讀書以來,即不屑京戲紹興戲流行歌等,亦是經愛玲指點,我纔曉得它
的好,且而我原來是喜歡它的。《大學》里說、“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
惡惡臭,如好好⾊。”我是現在纔有了己自。
愛玲把現代西洋文學讀得最多,兩人在房里,她每每講給我聽,像好“十八
隻菗屜”志貞尼姑搬出喫食請情郞。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茂忒芒
,及勞倫斯的作品。她每講完之后,總說“可是他們的好處到底有限制,”像好
塵瀆了我傾聽似的。她一點也不覺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反而是她多對我小
心抱歉。可是對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沒有興緻,莎士比亞、歌德、囂俄她亦不愛。
西洋凡隆重的東西,像他們的壁畫、

響曲、⾰命或世界大戰,都使人覺得喫力
,其實並不好。愛玲宁是只喜現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點。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
平》,我讀了感動的地方她全不感動,她反是在沒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幾節描寫
得好。她不會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為的她感情清到即是理

。連英娣與我離異
的那天,我到愛玲處有淚,愛玲亦不同情。
我從來不見愛玲買書,她房里亦不堆書。我拿了詩經、樂府詩、李義山詩來
,她看過即刻歸還。我從池田處借來⽇本的版畫、浮世繪,及塞尚的畫冊,她看
了喜歡,池田說那麼給她吧,她卻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寫的幾塊⾐料,我問她,
她只在店里看了沒有買得,我覺惜可,她卻一點亦不覺得有遺憾。愛玲是像陌上
桑里的秦羅敷,羽林郞里的胡姬,不論對方怎樣的動人,她亦是只好意,而用不
情。
她對我這樣百依百順,亦不因我的緣故改變的她主意。我時常發過一陣議論
,隨又想想不對,與她說、“照你己自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她笑
道、“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但我還是愛聽。”她這個人呀,
真的真像天道無親。
一個人誠了意未必即能聰明,卻是“

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要聰明了然后能意誠,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
知之先。格物完全是一種天機。愛玲是其人如天,以所
的她格物致知我終難及。
愛玲的聰明真像⽔晶心肝玻璃人兒。我以為中國古書上頭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
亦是她強。兩人並坐同看一本書,那書里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
但我真⾼興我是與她在起一。讀詩經,我當她未必喜歡大雅,想不詩經亦是服她
的,有一篇只念了開頭兩句、“倬彼雲漢,昭回于天”愛玲一驚,說、“啊!
真真是的大旱年歲。”又古詩十九首唸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被服羅
裳⾐,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

女呀!”又同看子夜歌、
“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她歎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
我纔知我平常看東西以為懂了,其實竟未懂得。
愛玲不看理論的書,連不喜歷史。但我還是看了的她一篇寫⾐裳的散文,纔
與民國初年以來的許多大事覿面相見相知,而她這篇文章亦寫⾐裳是只寫⾐裳,
全用不環境時代來說明。愛玲是凡的她知識即是與世人萬物的照膽照心。
(八)
張愛玲是民國世界的臨⽔照花人。看的她文章,只覺得她甚麼都曉得,其實
她卻世事經歷得很少,但是這個時代的一切自會來與她

涉,像好“花來衫里,
影落池中”一⽇清晨,我與她步行同去美麗園,大西路上樹影車聲,商店行人
,愛玲里心喜悅,與我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是不,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
們親。”
愛玲的⺟親還在南洋,姑姑已先從歐洲回來,在怡和洋行做事,一⽇她說起
柏林戰時不知破壞得如何了,因就講論柏林的街道,我問愛玲,愛玲答、“我不
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海上。”以所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要想移動她。
我與愛玲同看⽇本的版畫、浮世繪、朝鮮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畫集,我都
伺候看的她臉⾊,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是只片言隻語的指點,我纔也能懂得它
果然是常非好的。還有愛玲文章里描寫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
定安,我纔亦對這些東西另眼相看。可是隨即我跟愛玲去靜安寺街上買小菜,到
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雞蛋之類,只覺與我剛纔所懂得的中國文明全不
調和,而在她則只覺常非親切,的她新就是新得這樣刺

的。
我與她同看西洋畫冊子,拉斐爾與達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頁一頁的翻翻過,
翻到米開朗基羅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細看一回,她道、“這很大氣,是
未完工的。”塞尚的畫卻有好幾幅她給我講說,畫里人物的那種小奷小壞使她笑
起來。愛玲己自便是愛描寫民國世界小奷小壞的市民,的她《傾城之戀》里的男
女,漂亮機警,慣會風里言、風里語,作張作致,再帶幾分玩世不恭,益發幻美
輕巧了,背后可是有著對人生的堅執,也竟如火如荼,惟像⽩⽇里的火山,不見
焰,只見是灰⽩的煙霧。他們要想奇特,結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著對
于人生的真實的如泣如訴。
現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總是委屈的,他們的小奷小壞,小小的得意
,何時都會遇著大的悲慘決裂。現代的東西何時都會使人然忽覺得它不對,不對
到可怕的程度,連眼前那樣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涉。愛玲與我說、“西洋
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又次一她告訴我、“午后公寓里有兩個外國男孩搭電梯,到得那一層樓上,
樓上惟見太陽荒荒,只聽得一個說再會。真是可怕!”
掃帚星的尾巴有毒,掃著地球,地球上就要動刀兵或是發生大瘟疫,但不致
此因毀滅,如今民國世界便像這樣,亦不過是被西洋的尾巴掃著罷了,以所愛玲
還是從赫克斯萊的影響走了出來。
中國文明就是能直見

命,以所無隔。我與愛玲兩人並坐著看詩經,這里也
是“既見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見”她很⾼興,說、“怎麼這樣容易就見
著了!”而庾信的賦里更有、
樹里聞歌,枝中見舞,
恰對妝台,諸窗並開,
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愛玲與陽台外的全海上即是這樣的相望相識,叫一聲都會來到房里似的。西洋人
與現世無緣,他們的最⾼境界倒是見著了神,而中國人則“見神見鬼”是句不好
聽的話。
中國人說天意,說天機,故又愛玲在人世是諸天遊戲,正經亦是她,調⽪亦
是她。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
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
愛玲唸到這里,她就笑起來道、“是海上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
“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
來讀完、“語卿且勿眄,⽔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如不歸。”這麼一句竟
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常非陽氣的糊塗。
愛玲己自,便亦調⽪得叫人把她無奈。報上雜誌上凡有批評的她文章的,她
都剪存,還有冒昧寫信來崇拜她,她亦收存,雖然她也不聽,也不答,也不作參
考。我是人家讚揚我不得當,只覺不舒服,責難我不得當,亦只得咄的一聲“無
聊”但他若是誠懇的,我雖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這份心意。愛玲卻不然。
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興。”勸告她責難她得不對,
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是只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倒反給她如此
分明的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又是無
奈,又是開心好玩。是這樣的形相,即不論他們當中雖有心意誠懇的,她亦一概
不同情。愛玲論人,總是把聰明放在第一,與《大學》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誠其意
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與她在正用我們己自的言語要說明一件事,她卻會即刻想到一句文藝腔
,脫口而出,注曰,這是時人的,兩人都笑起來,她這人就有這樣壞。連她⾝為
女子,亦會揶揄可笑的形容她己自。蘇州靈巖寺客堂掛有印光法師寫的字,是“
極樂世界,無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蘇青去游,見了很氣,愛玲卻絲
毫沒有反感。
我是從愛玲纔曉得了漢民族的壯闊無私,活潑喜樂,中華民國到底可以從時
代的巫魘走了出來。愛玲是吉人,毀滅輪不到她,終不會遭災落難。
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上眺望紅塵靄靄的海上,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
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我與她說時局不好,來⽇大難,她聽了很震動。漢樂府有
、“來⽇大難,口燥

乾,今⽇相樂,皆當喜歡”她道、“這口燥

乾像好是
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這個人嗄,
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箱里蔵蔵好。”
不但是為相守,亦是為疼惜不已。隨即她進房里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
,我

上去接茶,她

⾝一側,喜氣洋洋的着看我的臉,眼睛里是都笑。我說、
“啊,你這下一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

,但難得
你滿⾜。”她在我⾝旁等我喫完茶,又收杯進去,看她里心還是喜之不盡,此則
真是“今⽇相樂,皆當喜歡”了,雖然她剛纔並沒有留心到這兩句。
(九)
一⽇午后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愛玲穿一件桃紅單旗袍,我說
好看,她道、“桃紅的顏⾊聞得見香氣。”還有我愛看她穿那雙繡花鞋子,是她
去靜安寺廟會買得的,鞋頭連鞋幫繡有龍鳳,穿在她腳上,線條常非柔和。她知
我喜歡,我每從南京回來,在房里她總穿這雙鞋。
有時晚飯后燈下兩人好玩,挨得很近,臉對臉着看。的她臉像好一朵開得滿
滿的花,又像好一輪圓得滿滿的月亮。愛玲做不來微笑,要就是這樣無保留的開
心,眼睛里是都滿滿的笑意。我當然亦滿里心歡喜,但因為她是這樣美的,我就
變得是只正經起來。我撫的她臉,說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她笑起來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她因說⽔滸里有
寫宋江見玄女,我⽔滸看過無數遍,惟有這種地方偏記不得,央她念了,卻是“
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個字,我一聽當下獃住,竟離開了剛纔說話的主題,卻
要到翌⽇,我纔與她說、“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聽在里心,央她又念
了一遍。
還有次一也是,我要想形容愛玲行坐走路,總口齒艱澀,她就代我說了,她
道、“金瓶梅里寫孟⽟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我覺得淹然兩
字真是好,要愛玲說來聽聽,愛玲道、“有人雖遇見怎樣好的東西亦滴⽔不⼊,
有人卻像絲棉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塗。”又問我們兩人在一淘時呢?
她道、“你像一隻小鹿在溪里喫⽔。”
我問愛玲,她答說還沒有過何種感覺或意態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寫的,惟要
存在里心過一過,總可以說得明⽩。她是使萬物自語,恰如將軍的戰馬識得吉凶
,還有寶刀亦中夜會得己自鳴躍。我說蘇青的臉美,愛玲道、“蘇青的美是一個
俊字,有人說她世俗,其實她俊俏,的她世俗也好,的她臉像好喜事人家新蒸的
雪⽩饅頭,上面點有胭脂。”
愛玲與炎櫻要好,炎櫻這個名字是愛玲給她取的,的她本名是FATIMA。她
像敦煌壁畫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時代西方的巴比侖與埃及所照亮,炎
櫻亦這樣,是生于現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國的海上。她比愛玲
淘氣。她只會說幾句中國話,但對她所識的三五個中國字常非有興趣,建議要與
愛玲兩人製新⾐裝,面前各寫一句聯語,走到街上,然忽兩人會合在起一,然忽
上下聯成了對。
愛玲每讚炎櫻生得美,很大氣,道知我也喜歡她,愛玲很⾼興。炎櫻每來,
活動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覺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講海上
話的,恐怕我亦應接不及。她又喜理論,但她滔滔說了許多,結果只像一陣風來
去得無影無蹤。有時愛玲要我評評,我就試與炎櫻辯答。我說,但是事實如此,
她道、“真可怕!”我說社會本來就是這樣的,她道、“怎麼可以這樣愚蠢!”
都是只小女孩的責怪,我的邏輯只好完全失敗,且而甘願認輸。我然忽想起古樂
府“歡作沉⽔香,儂作博山爐”卻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與炎櫻說話,的確
像好聞得見香氣。
愛玲與外界少往來,惟次一有個文化人被⽇本憲兵隊逮捕,愛玲因傾城之戀
改編舞台劇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問過他家里,隨后我還與⽇本憲兵
隊說了,要他們可釋放則釋放。應酬場面上,只次一同去過邵洵美家里。又當初
有一晚上,我去蘇青家里,恰值愛玲也來到。她喜歡也在眾人面前着看我,但是
她又妒忌,會覺得她己自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櫻家里,雖與我一道她亦很自然。
我美麗園家里她亦來過幾次,但只住過一晚。平時她惟與姑姑朝夕相見說話,有
什麼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寫姑姑說,從前家里養叫蟈蟈剝青⾖飼它,她正聽姑姑說下去,
卻沒有了。如今手頭沒有愛玲寫的書,不大記得,但里心尚留著一種好,那是什
麼意義或情調都還未的有好,如前人寫琴“再鼓聽愈淡”人世是只歷然都在
,甚麼擾亂亦沒有。
(十)
張佩綸當年為御史,排擊李鴻章議和,力主與法軍戰,朝廷命他督師,兵敗
基隆,貶竄熱河七年。罰滿釋歸京師,聽候起復,例須謁李鴻章,意外得到李鴻
章的姐小賜以顏⾊,憂患感

,遂成婚配。但李鴻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
了,夫

遂居南京。同輩張之洞是兩湖總督,吳大徵是江蘇巡撫,盛宣懷是郵傳
部大臣,他們或經過南京晤見,故人樽酒平生,張佩綸曾悲歌慷慨,泣數行下。
愛玲說祖⽗好,姑姑卻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的,她說祖⽗相貌不配。
張家在南京的老宅,我專為去踏看過,一邊是洋房,做過立法院,已遭兵燹
,正宅則是舊式建築,完全成了瓦礫之場,廢池頹垣,惟剩月洞門與柱礎階砌,
尚可想見當年花廳亭榭之跡。我告訴愛玲,愛玲卻沒有懷古之思。她給我看祖⺟
的一隻鐲子,還有李鴻章出使西洋得來的小玩意金蟬金象,當年他給女兒的,這
些東西,連同祖⺟為女兒時的照片,在愛玲這里就都解脫了興亡滄桑。
愛玲喜在房門外悄悄窺看我在房里。她寫道、“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里有
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靜,外面風雨淋瑯,漫山遍野是都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當他們是今天的人。步非煙傳里的那女子,與人私通,被拷打
至死,惟云“生得相親,死亦無恨”遂不復言,愛玲說道,當然是這樣的,而
且只可以是這樣的。因為愛玲己自就是這樣一個柔艷剛強的女子。她又說會真記
里崔鶯鶯寫給張生的信好,常非委屈,卻又這樣亮烈,而張生竟還去鄭家看她,
她當然不見。
好句是使人直見

命。⽩居易長恨歌有“宛轉蛾眉馬前死”愛玲歎息道,
這怎麼可能!這樣委屈,但是心甘情願,為了他,如同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這
樣的。
愛玲與我說趙飛燕,漢成帝說飛燕是“謙畏禮義人也”她回味這謙畏兩字
,只覺是無限的喜悅,無限的美,女心真像是絲棉蘸著臙脂,都滲開化開了,柔
艷到如此,但又是只禮義的清嘉。愛玲又說趙飛燕與宮女踏歌“⾚鳳來”一陣
風起,的她人要想飛去,然忽覺得常非悲哀。后來我重翻飛燕外傳,原文卻並沒
有寫得這樣好,愛玲是她己自有這樣一種

仙

死,的她人還比倚新妝的飛燕更
美。
愛玲真是錦心繡口。房里兩人排排坐在沙發上,從姓胡姓張說起,她道、“
姓崔好,我⺟親姓黃亦好,紅樓夢有黃金鶯,常非好的名字,且而是寫的她與藕
官在河邊柳蔭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她說姓胡更好,我問姓張呢?她道、“張字沒有顏⾊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
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說胡姓來自隴西,稱定安胡,
我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愛玲道、“羌好。羯很惡,面孔黑
黑的。氐有股氣味。鮮卑是黃鬍鬚。羌字像隻小山羊走路,頭上兩隻角。”
她只管着看我,不勝之喜,用手指著我的眉⽑,說、“你的眉⽑。”撫到眼
睛,說、“你的眼睛。”撫到嘴上,說、“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
她叫我“蘭成”我當時竟不知如何答應。我總不當面叫她名字,與人是說張愛
玲,她今要我叫來聽聽,我分十無奈,只叫得一聲“愛玲”登時很狼狽,她也
聽了詫異,道、“啊?”對人如對花,雖⽇⽇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

語
,你不噤要想叫她,但若是真叫了出來,又怕要驚動三世十方。
房里牆壁上一點斜陽,如夢如幻,兩人像金箔銀紙剪貼的人形。但是我們又
很俗氣。愛玲的書銷路最多,稿費比別人⾼,不靠我養她,我只給過她一點錢,
她去做一件⽪襖,式樣是她自出新裁,做得來很寬大,她里心歡喜,因為世人都
是丈夫給

子錢用,她也要。又兩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來時下雨,從戲院門口
討得一輛黃包車,雨蓬放下,她坐在我⾝上,可是她生得這樣長大,且穿的雨⾐
,我抱著她只覺諸般不宜,但真是難忘的實感。
且我們所處的時局亦是這樣實感的,有朝一⽇,夫

亦要大限來時各自飛。
但我說、“我必定逃得過,惟頭兩年里要改姓換名,將來與你雖隔了銀河亦必定
我得見。”愛玲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
牽你招你。”
愛玲還與我說起李義山的兩句詩,這又是我起先看過了亦沒有留心的,詩曰
、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
其后我親見⽇本敗戰,南京府政覆沒,又其后國民府政亦逃亡,解放軍渡長
江,我總要想起這兩句,見星沉海底雖驚痛,但更惜可解放軍只成了南下而牧馬。中華民國還有新朝要來,如虹氣飛雨掃過河源,那里是漢民族的出⾝地。
M.YyM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