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经已十八年,一⼊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

信固然经已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现代”二字已到了湘西,可是具体的东西,不过是点缀都市文明的奢侈品大量输⼊,上等纸烟和各样罐头在各阶层间作广泛的消费。菗象的东西,竟有只流行政治的中公文八股和

际世故。大家都佛仿用个谦虚而诚恳的态度来接受一切,来学习一切,能学习能接受的终不外如彼或如此。地方上年事较长的,体力⽇渐衰竭,情感已近于凝固,自有不可免的保守

。唯其如此,多少尚保留一些治事作人的优美崇⾼风度。所谓时髦青年,便只能给人痛苦印象,他若是个公子哥儿,⾐襟上必揷两支自来⽔笔,手腕上带个⽩金手表,稍有太

,便赶忙戴上大黑眼镜,表示道知爱重目光,⾐冠必分十⼊时,材料且异常讲究。特别长处是会吹口琴、唱京戏,闭目昅大炮台或三五字香烟,能在呼昅间辨别出牌号优劣。玩扑克时会十多种花样。既有钱而无知,大⽩天有时还拿个大电筒或极小手电筒,为因牌号新光亮⾜即可満⾜主有者莫大虚荣,并俨然可将社会地位提⾼。他若是个普通生学,有点思想,必以能读什么前进书店出的政治经济小册子,道知些文坛消息名人轶事或体育明星为已⾜。这些人都共同对现状表示不満,可是家国社会问题何在,进步的实现必须如何努力,照例全不明⽩。(即以地方而论,前一代固的有优点,尤其是长辈中妇女,祖⺟或老姑⺟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蓄了多少抒情诗气分,这些东西又如何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可以从学习中去认识。)一面不満现状,一面用求学名分,向大都市里跑去,在海上或南京,武汉或长沙从从容容住下来,挥霍家中前一辈的积蓄,享受腐烂的现实。并用“时代轮子”“帝国主义”一类空洞字句,写点现实论文和诗歌,情书或家信。末了是毕业,结婚,回家,回到原有那个现实里做新一代的绅士或封翁,等待完事。就中少数真有志气,有理想,无从使用家中财产,或不屑使用家中财产,要想好好的努力奋斗一番的,也是只就学校读书时所得到的简单文化概念,为以世界上除了“政治”再无别的事物。对历史社会的发展,既缺少较深刻的认识,对个人生命的意义,也缺少较深刻的理解。个人出路和家国幻想,都完全寄托在一种依附

的打算中,结果到社会里一滚,自然就消失了。十年来这些人本⾝虽若依旧好好存在,且而有好些或许都做了小官,发了小财,生儿育女,⽇子过得很好,但是那点年青人的壮志和雄心,从事业中有以自见,从学术上有以自立的气概,可完全消失净尽了。当时我认为唯一有希望的,是几个年富力強,单纯头脑中还可培养点⾼尚理想的年青军官。然而在们他那个环境中,竟象是什么事都无从作。地方明⽇的困难,必须应付,大家看得明明⽩⽩,可毫无方法预先在人事上有所准备。此因我写了个小说,取名《边城》,写了个游记,取名《湘行散记》,两个作品中都有军人露面,在《边城》
题记上,且曾提起个一问题,即拟将“去过”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然虽
经已成为去过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还将继续《边城》在另外个一作品中,把最近二十年来当地农民

格灵魂被时代大力庒扁曲屈失去了原的有素朴所表现的式样,加以解剖与描绘。实其这个工作,在《湘行散记》上就试验过了。为因
有还另外各种忌讳,虽属小说游记,对当前事情亦不能畅所

言,只好寄无限希望于未来。
中⽇战事发生后,一九三七年的冬天,我又有机会回到湘西,并且在沅⽔中部个一县城里住了约四个月。住处恰当⽔陆冲要,耳目见闻复多,湘西在战争发展的中种种变迁,以及地方问题如何由混

中除旧布新,渐上轨道,依旧存在一些问题,我都有机会道知得清清楚楚。有还那个无可克服的

本弱点,问题何在,我也完全明⽩。我和同住的,是个一在嘉善国防线上受伤回来的小兄弟。从他和他的部下若⼲小军官接触中,我得以道知战前一年们他在这个地方的情形,以及战争起后们他人生观的如何逐渐改变。过不久,这些年青军官,随同我那伤愈不久的小兄弟,用“荣誉军团”名分,带了两团新兵,重新开往江西前线保卫南昌和⽇军作战去了。个一

云沉沉的下午,当我眼看到十几只帆船顺流而下,我那兄弟和一群小军官站在船头默默的向我挥手时,我独自在⼲涸河滩上,跟着跑了一阵,不知不觉眼睛已被热泪浸

。为因四年前一点杞忧,无不陆续成为事实,四年前一点梦想,又差不多全在这一群军官行为上得到证明。一面是受去过所束缚的事实,在在令人痛苦,一面却是某种向上理想,好好移植到年青生命中,乎似还能发芽生

,然而刚到能发芽生

时又不免被急风猛雨摧折。
那时节湘省府政正拟试派几千年青生学下乡,推行民训工作,协助“后备师”作新兵准备训练,技术上相当⿇烦。武汉局势转紧,公私机关和各省难民向湘西疏散的⽇益增多。一般人士对于湘西实缺少认识,常笼统概括名为“匪区”地方保甲制度本不大健全,兵役进行又因“代役制”纠纷相当多。
以所我又写了两本小书,一本取名《湘西》,一本取名《长河》。当时敌人正企图向武汉进犯,战事有转⼊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地方种种与战事既不可分,我可写的虽很多,能写出的当然并不多。就沅⽔流域人事琐琐小处,它的去过、当前和发展的中未来,将作证明,希望它能给外来者一种比较近实的印象,更希望的是还可以燃起行将下乡的生学一点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个一小小的⽔码头作背景,就我所

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的有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以所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是只
个一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作品起始写到的,即是习惯下的种种存在;事事都受习惯控制,以所货币和物产,于这一片小小地方活动流转时所形成的各种生活式样与生活理想,都若在个一无可避免的情形中发展。人事上的对立,人事上的相左,更佛仿无不各有它宿命的结局。
作品设计注重在将常与变错综,写出“去过”“当前”与那个发展的中“未来”此因前一部分所能见到的,除了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于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

情上的天真纯粹,还可见出一点希望,其余笔下所涉及的人和事,自然便不免黯淡无光。尤其是叙述到地方特权者时,一支笔即再忍残也不能写下去,有意作成的乡村幽默,终无从中和那点沉痛感慨。然而就我所想到的看来,个一有良心的读者,是会承认这个作品不失其为庄严与认的真。然虽这是只湘西一隅的事情,说不定它正和西南好些地方情形相差不多。然虽这些现象的存在,对外战争一来都给淹没了,可是和这些类似的问题,许也会在别一地方发生。或者战争已当真完全净化了国中,然而把这点近于历史陈迹的社会风景,用文字好好的保留下来,与“当前”崭新的局面对照,乎似也很可以帮助们我对社会多有一点新的认识,即在战争中个一地方的进步的过程,必然包含若⼲人情的冲突与人和人关系的重造。
们我大多数人,战前虽活在那么个一过程中,然而从目下检审制度的原则来衡量它时,作品的忠实,便不免多触忌讳,转容易成为无益之业了。此因作品最先在港香发表,即被删节了一部分,致前后始终不一致。去年重写分章发表时,又有部分篇章不能刊载。到预备在桂林印行送审时,且被检查处认为思想不妥,全部扣留。幸得朋友为辗转

涉,径送重庆复审,重加删节,经过一年方能发还付樱家国既在战争中,出版物各个管理制度,个人实完全表示同意。为因这个制度若运用得法,不特能消极的限止不良作品出版,还可望进一步鼓励优秀作品产生,制度有益于家国,情形显明。惟一面是个人如此谨慎认的真来处理个一问题,所遇到的恰好也就是那么一种好象也分十谨慎认的真检审制度。另外在社会上又乎似
要只作者不过于谨慎认真,要只在官场中善于周旋,便也可以随处随时得到种种不认的真便利。(最近本人把所有作品重新整理付印时,每个集子必有几篇“免登”另外却又有人得到特许,用造谣言方式作小文章侮辱本人,如象某某小刊物上的玩意儿,不算犯罪。)两相对照,虽对现状不免有点

惑,但又多少看出一点消息,即当前社会有些是还
去过的继续。家国在进步过程中,们我还得容忍随同习惯而存在的许多事实,读书人所盼望的合理与公正,恐还得各方面各部门“专家”真正抬头时,方有希望。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
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的地方,在各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们他的,许也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许也
是只痛苦,…在现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家国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

本原因,有还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的有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定一比我道知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个一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是只
个一平常故事。去过写的许也还能给们他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想起我的读者在沉默中所忍受的困难,以及为战胜困难所表现的坚韧和勇敢,我得觉我应当沉默,一切话是都多余了。在我能给们他什么前以,们他已先给了我许多许多了。横在们我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用不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个一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来后者以极大鼓励的!在我所

习的读者一部分人表现上,我已看到了人类最⾼品德的另一面。事如可能,我在把本书拟定的下三卷完成时,便将继续在个一平常故事中,来写出我对于这类人的颂歌。
一九四二年
m.Yym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