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十三
一
我曾想过当和尚,羡慕和尚可以住进幽然清静的寺庙里去。但对佛学不甚了了,又自知受不住佛门的种种戒律,想一想也就作罢。何况出家为僧的手续也不知如何理办,估计不会比出国留学容易。
那时我正度着最惶茫潦倒的时光。揷队回来腿双残废了,摇着轮椅去四处求职很像是无聊之徒的一场恶作剧,令一切正规单位的招工人员退避三舍。幸得一家街道小作坊不嫌弃,这才有一份口粮钱可挣。小作坊总共三间低矮歪斜的老屋,八九个老太太之外,几个小伙子都跟我差不多,脚上或轻或重各备一份残疾。们我的手可以劳作,嗓子年轻,梦想也都纷繁,每天不停地唱歌,和不停地在仿古家具上画下丽美的图案。在那儿一⼲七年。十几年后我偶然在一家星级饭店里见过们我的作品。
小作坊附近,曲曲弯弯的小巷深处有座小庙,废弃已久,僧人早都四散,被某个机关占据着。来后时代有所变迁,小庙修葺一新,又有老少几位僧徒出⼊了,且唱经之声隔墙可闻。傍晚,我常摇了轮椅到这小庙墙下闲坐,着看它,得觉很有一种安慰。单是那庙门、庙堂、庙院的建筑形式就很能让人镇定下来,忘记失学的怨愤,忘记业失的威胁,忘记失恋的磨折,乎似尘世的一切牵挂与烦恼都容易忘记了…晚风中,孩子们鸟儿一样地喊叫着游戏,在深巷里

起回声,庙院的中老树沙啦沙啦摇动枝叶佛仿平静地看这人间,然后一轮孤月升起,挂在庙堂檐头,世界便像是在这小庙的慰抚下放心地安睡了。我想这和尚真作得,耝茶淡饭暮鼓晨钟,与世无争地了此一生。
摇了轮椅回家,一路上却想,既然愿意与世无争地度此一生,又何必定一要在那庙里?在我那小作坊里不行么?像好不行,像好
有只住进那庙里去这心才能落稳。为什么呢?又回头去看月下小庙的⾝影,忽有所悟:那庙的形式原就是一份望渴理解的申明,它的清疏简淡朴拙幽深恰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告诉己自也告诉别人,这是不落荒而逃,是这自由的选择,因而才得坦然。我不道知那庙的中僧徒有几位有没说谎,单道知
己自离佛境还差得遥远,我恰是落荒而逃,却又想披一件脫凡⼊圣的外⾐。
且而从那小庙的宣告中,也听出样这的意思:⼊圣当然可以,脫凡实其不能,无论僧俗,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望渴。
二
有一回我发烧到摄氏40。3度,躺在急诊室里好几天,⾼烧不退。我一边呻昑并且乎似想了下一后事的安排,一边惊异地发现,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沉暗的绿⾊,幸而里心还不糊涂,道知这不过是40。3度在捣鬼。几天后,烧退了,那层沉暗的绿⾊随之消失,世界又恢复了正常的⾊彩。那时我想,要是有一种动物它的正常体温就是40。3度,那么它所相信的实真世界,会不会原就多着一层沉暗的绿⾊?是这一种猜测,站在人的位置永远无法证实的猜测。便是那种动物可以说话,它也不能向们我证实这一猜测的对是还错,为因它不认为那发绿的世界有什么不正常,为因它不可能道知
们我所谓的正常到底是什么状态,为因它跟们我一样,无法把它和们我的两种世界作一番比较。
对于⾊盲者来说,世界上的⾊彩要少一些——如比说,是不七种而是五种。但为什么不可能是样这:世界上的⾊彩本是不七种而是九种,为因
们我大家是都⾊盲呢?
我总猜想,在们我分析太

的光谱时,是否为因眼睛的构造(有还体温呀,心率呀,⾎庒呀等等因素)而事先已被一种颜⾊(如比沉暗的绿⾊)所蒙蔽所歪曲了?当然这猜想又是永远无法证实,为因
们我不管借助什么⾼明的仪器,最终总归是要靠眼睛去作结论;而被眼睛所蒙蔽的眼睛,总也看不出眼睛对眼睛的蒙蔽。
那么听觉呢?那么嗅觉和味觉呢?那么人的一切知觉以及由之发展出来的理

呢?况且,人类的知觉说不定会像⾊盲一样有着盲点呢?们我凭什么说们我可以发现个一纯客观的世界呢?
三
一度,我曾屡屡地作个一大同小异的梦,梦见我的病好了,我的腿又能走了,能跑能跳且而腿上又有了知觉。为因
样这的梦作得太多,有一回我在这梦里问这梦里的别人:“这回我是不又在作梦吧?”别人说。“是不,这么怎会是梦呢?当然是不。”我说:“那么怎证明?你么怎能给我证明这次一
是不梦呢?”别人是于就给我证明“你看太

,是不还在天上?”“你看这树叶是不绿的么?你听,是不
有还风?”“你再看这河,⽔是不还在流着么?”…虽种种证明完全不合逻辑,但在梦中我却—一信服,是于

动得流泪,心想这一回到底是不梦了,到底是的真了。可么这一

动,就又醒了,着看四周的黑夜,里心无比懊恼。懊恼之余我想:要是在梦中可以怀疑是是不梦,那么醒了也该怀疑是是不醒吧?要是在梦中还可以作梦,为什么醒来就不可以再醒来呢?
我还常常作些离奇古怪的梦。有次一我梦见个一周⾝闪耀着灵光的人对我说:“道知你的病因是什么吗?”我问:“什么?”他说:“你的脊髓里颠倒了八小时。”是于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次一我梦见走进一片树林,或者有或者是只我感到有——个一
音声在对我说:“找找看,哪一棵树是你。”遍地的灌木葳蕤泼洒,⾼大的乔木蔽⽇遮天,我摸摸这一丛,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说: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次一我梦见我放声⾼歌,歌声嘹亮响遏行云,且而是即兴的词曲,但低昑⾼唱无不抑扬成调。有次一,我梦见,我把右腿卸下来装在左舿上,再把左腿卸下来装在右舿上,是于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作过周游世界的梦,作过发财的梦,作过被称之为“舂梦”的那种梦。我相信佛洛依德们肯定会找到这些梦的原因,不过我对此有没多少趣兴。⽇有所思,夜有所梦,总归跑不出这个逻辑。让我感趣兴
是的,梦中全不顾什么逻辑和规矩,单是跟着愿望大胆地走去。
你无论作什么样的离奇古怪的梦,你都不会在梦中感到这太奇怪,这太不可思议,这

本不可能,你会顺其自然地跟随着走下去。而这些事或这些念头要是放在⽩天,你就会愧羞不已、大惊失⾊、断然不信、踟蹰不前。是这为什么?很可能是样这:从人的本

来看,并无任何“奇怪”可言;就人的

望来说,一切是都正当。所谓奇怪或不正当,是只在这个现实世界的各种规矩的衬照下才的有一种恐惧。
四
写作(这里主要指小说和散文)成为少数人的职业,我总感觉有点荒唐。因而我想“专业作家”可能是一种暂时现象。世界上那么多人,凭什么单要听们你几个人叨唠?人间那么多幸福快乐困苦忧伤,为什么单单们你几个人有诉说的机会?几十亿种生活,几十亿种智慧和

惑,为什么单单选取们你的那一点点儿向大家公布?我得觉这事太离谱儿。
小说或散文若仅仅是一处商业

的乐娱场所倒也罢了,总归不能人人都开办游乐场。但文学更要紧是的生命感受的

流,是对存在状态的察看,是哀或美的观赏,是求一条生路似的期待,

途的携手或孤寂的摆脫,有人说得⼲脆那至甚是情爱般的坦露、切近、以命相许、海誓山盟。这可是少数几个人承担得起的么?
作家都自信道出了世事众生的真相,即便夸张、变形、想象、虚构、拼接、间离…但们他必说那是真或是本质的真。虽对的真检查见仁见智,但有一条肯定:自命虚假的作品绝无。然而人间浩瀚复杂瞬息万变,几位职业作家能见看多少真呢?有一幅旧对子:百行孝当先/万恶

为首。据说有位闲人给上下联各添了十二个字:百行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

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迹可察,但心可度么?我还听一位文⾰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说过:要是们他再打我会一儿我可能就叛变了,我经已受不了正要招认,偏这时们他打累了。我有时候猜测:那个打手定一是累了么?是还
为因譬如说他与某个女人约会的时间到了?当然还可能是其它原因,无穷无尽的可能

,要只当事人不说,真相便永无大⽩之⽇。是还那句话,要是成千上万的人只听几个人说(且而是小(!)说,是散(!)文),能听见多少真呢?充其量能听见们他几个人己自的真也就难能可贵。
扬言写尽人间真相,实其能看全己自的面目已属不易。实其敢于背地里毫不规避地看看己自,差不多就能算得圣人。记得某位先哲有话:“语言,与其认为是在说明什么,如不说是在掩盖什么。”形单影只流落于千差万别的人山人海中,暴露着⾁⾝尚且招来羞辱,还敢⾚裸起心魂么?自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人类社会是于
始开之⽇,⾐服的作用便有两种:御寒和遮羞;语言的作用也便有两种:

流和欺瞒。孤独拓展开漫漫岁月,时同亲近与沟通成为永远的理想。在我想来,爱情与写作必也是自那时始,从繁衍种类和谋求温

的活动中脫颖而出——单单脫去遮⾝的⾐服还不够,还得脫去语言的甲胄让心魂融合让差别在那一瞬间熄灭,让危险的世界上存一处和平的场所。可能是罗兰·巴特说过,写作者即恋人。以所有人问我,你理想的中小说(或散文)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发现我的理想中并有没具体的作品,有只一种姑妄名之的小说环境或曰创作气氛,就像年轻恋人的眼前还有没出现具体的情人却早有了焦撩着的爱的期待。是于我说,在我的理想中至甚是思念里,写小说(或写散文)应该是所有人的事,是不职业尤其是不几个人的职业,实其
常非
常非简单那是每个一人的心愿,是所有人自由真诚的诉说和倾听。所有人,如果不能一同到个一地方去,就一同到一种时间里去,在那儿,让心魂直接说话,在那儿有没指责和攻击当然也就无需防范和欺瞒,在那儿只立个一规矩:心魂有坦露的权利,有被了解的权利,惟欺瞒该受轻蔑。
以所我希望“职业作家”是暂时现象。我希望未来的写作是所有人的一期假⽇,原不必弄那么多技巧,几十亿种自由坦

的音声是无论什么技巧也无法比拟的实真、深刻、新鲜。我希望写作是一块梦境般自由的时间,有限的技巧在那儿死去,无限的心思从那儿流露无限的欣赏角度在那儿生长。当然当然,良辰一过们我还得及时醒来,去种地,去打铁,上下班的路上要遵守

通规则。
五
我最早喜

起小说来,是为因《牛虻》。那时我大约十三四岁,某一天午睡醒来颇有些空虚无聊的感受,在家中蔵书寥寥的书架上随意菗取一本来读,想不就从午后读到天黑,再读到半夜。那就是《牛虻》。这书我读了总有十几遍,佛仿与书的中几位主人公都成了故知,对们他的形象有了窃自的描画。来后听说苏联早拍摄了同名影片,费了周折怀着

动去看,结果大失所望。且不说最让我难忘的一些情节影片中保留太少,单是三位主要人物的形象就让我不能接受,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琼玛”过于漂亮了,漂亮庒倒了她⾼雅的气质:“蒙泰尼里”则大胖,太臃肿,目光也嫌太亮,是不一颗心撕开两半的情状:“牛虻”呢,更是糟“亚瑟”既不像书中所说有着女孩儿般的腼腆纤秀,而“列瓦雷士”也不能让人想起书中所形容的“像一头美洲黑豹”我把这不満说给其他的《牛虻》爱好者,们他也都说电影的中这三个人的形象与们他的想象相去太远,但们他的想象又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同。回家再读一遍原著,发现作者对其人物形象的描写很不全面,很朦胧,至甚很菗象。是于我明⽩了:正为因
样这,才越能使读者发挥想象,越能使读者

据己自的经验去把各个人物写真,反之倒限制住读者的参与,越使读者与书中人物隔膜、陌生。“像一头美洲黑豹”谁能说出到底是什么样呢?但这却调动了读者各自的经验“牛虻”是于有了千姿百态的形象。这千姿百态的形象依然很朦胧,不具体,且而可以变化,但那头美洲黑豹是一曲鲜明的旋律,使你经常牵动于一种情绪,想起他,并不断地描画他。
在已的有众多艺术品类中,音乐是最朦胧的一种,对人们的想象最少限制的一种,因而是最能唤起人们的参与和创造的一种。求新的绘画、雕塑以及文学,可能都从音乐得了启发,也不再刻意写真写实,而是着重情绪、节奏、旋律,追求音乐似的效果了。去过我不大理解菗象派绘画,去年我搬进一套新居,

宽绰,空空的⽩墙上得觉应该有一幅画,找了几幅看看得觉都太写实、太具体,心绪总被圈定在一处,料必挂在家里每天看它会有囚徒似的心情。是于想起以往看过的几幅菗象派画作,当时不大懂,在现竟很想念,我想在不同的⽇子里跟它们会面,它们会给我常新的感觉,心绪可以像个一囚徒的改过自新。
听觉原就比视觉朦胧,因而音响比形象更能唤起广阔的想象。比听觉更朦胧的,是什么?是嗅觉。将来可否有一种嗅觉

响乐呢?当然那不能叫

响乐,或许可以叫

味乐?把种种气味像音符一样地编排,幽缈或強烈地散发,会么怎样?准定更美妙,浮想联翩,味道好极了?
〖改昵懊朗豕萦怈淮伪鹂娴摹跋执帐跽埂保乙蛐卸槐悖荒苋タ础L底盍钊司锊唤獾囊环葑髌肥牵阂桓鋈耍ㄗ髡弑救耍谛“宓噬希沤谒枥铮慌匀粑奕说叵

拧S锌垂娜嘶乩此担骸笆裁赐嬉斩酵嬖叫昂袅耍≡缰庋蝗缟显杼米涌慈ァ!?
我却接受这份作品,心绪因之漫展得辽远,无以名状地感动。为什么会样这,连己自也一时猜不透,是是不也中了琊?慢慢想,乎似有一点儿明⽩。
我先是想到己自也有类似的时候,无论是生命的中什么滋味,一尝到极端便无以诉说,是于从繁杂的世界回到属于己自的一隅,做着必要的凡俗之事,思绪却东奔西走,但无以诉说的事恰恰指向了现实的绝境,思绪走投无路便可能开出一块艺术的心境,见看生命的危惧,见看不屈不死的望渴,是于
见看上帝的恩赐和生活的原状,感动着但是镇定了,镇定了又想不⿇木,种种滋味依然处在极端。但一改愤世嫉俗的故习,转而追随了审美的逻辑。
其次我想到:是这为什么?——把几颗耝糙平凡随处可以捡到的石子,乎似排布随意地粘在只一素雅的瓷盘上,就使人有了艺术的感受;把几片凋零枯焦并不珍奇的落叶装在精美的镜框里,就产生了审美价值;把农舍门窗上的剪纸陈列在美术馆里,人们就更加见看它们的魅力。原因肯定很多。但我想,至关重要是的发现者的态度。在那石子、落叶、剪纸和瓷盘、镜框、美术馆之间,是发现者的态度,弥漫着发现者坎坷曲回的心路,充溢着发现者

茫但固执的期盼,从而那里面有了从苦难到赞美的心灵历史。任何一种东西,原本并有没美在其中,万物之间也并有没美的关系,是人发现了美。美,实其是人对世界、对生命的一种态度。在那石子、落叶、剪纸和瓷盘、镜框、美术馆的关系中,便蕴蔵了发现者的这类态度。而真正的欣赏也得是一种发现:基于欣赏者的态度而的有一种发现,或者基于这种发现而生长的一种态度。当们我
着看这些作品,们我发现了什么呢?除了发现发现者所发现的,们我还发现了发现者与其作品的关系,们我感动的实其是发现者的态度,实其是再发现时们我所持的态度。是于
们我也成为发现者,至甚成为有更多发现的发现者,思绪万千。要是你没能发现发现者的态度,没能发现个一孤独的洗脚者和周围⾼雅堂皇的建筑和各怀心事的人群之间的关系,那当然就如不去路边看石子,和到澡堂子里去看洗浴了。
有一种叫作“接受美学”的东西,我想没准儿就是么这回事。
实其什么叫艺术品呢?真是有没
定一之规。莫扎特就定一是?但是听不懂他的人从中毫无所得。冬⽇北风的中一声叫卖就定一
是不?但有人却从中听见人生辽阔的存在。常听说某种艺术被称为空间艺术,某种艺术被称为时间艺术,我想这说法不算恰当。艺术从来就是不发生在空间和时间,而是发生在更⾼的一维,发生于众生之精神寻觅的网脉一样的遭遇和联结之上,如何地遭遇联结恐怕专属于神的作为,人呢,借助了时空去接近她。但时空常又阻碍了这种接近,这才有无羁无绊的沉思默想跳出在时空之上,无中生有地开辟一条朝圣之路。
六(阙如…)
七
为什么往事,总在那儿強烈地呼唤着,要我把它们写出来呢?
了为欣赏。人需要欣赏,生命需要被欣赏。就像们我需要欣赏们我的爱人,就像们我又需要被爱人欣赏。
重现往事,并非是只
了为从消失中把它们拯救出来,从而使那部分生命真正地存在;不,是这次要的,为因即便它们真正存在了终归又有什么意义呢?把它们从消失中拯救出来仅仅是个一办法,以便们我能够欣赏,以便它们能够被欣赏。在经历它们的时候,它们是只匆忙,是只焦虑,是只“以物喜,以己悲”它们一旦被重现你就有机会心平气和地欣赏它们了,一切一切不管是什么,都融化为美的流动,都凝聚为美的存在。
成为美,进⼊了欣赏的维度,一切才都有了价值和意义。说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意义是美,佛仿有点无可奈何。们我可以把社会的价值和意义发现得很清晰,很具体,很实在或很实用。可是生命呢?
如果一切清晰、具体、实在和实用的东西都必然要毁灭,生命的意义难道还可以系之于此吗?如果毁灭一向都在潜伏着一向都在瞄准着生命,那么,生命原本就是无用的热情,就是无目的的过程,就是无法求其真而只可求其美的游戏。
以所,不要样这审问小说——“到底要达到什么?”“到底要说明什么?”“到底要解决什么”“到底要完成什么?”“到底要探明什么?”“到底要判断什么?”“到底么怎办?”小说是只让们我欣赏生命这一奇丽的现象,这奇丽的现象里包含了上述的“到底”和“什么”但小说不负责回答它。小说只给们我提供个一机会,个一摆脫实真的苦役、重返梦境的机会:欣赏如歌如舞如罪如罚的生命之旅吧。由个一亘古之梦所引发的这一生命之旅,是只纷坛的过程,是只斑斓的形式。这⾜够了。
我每每见看放映员摆弄着一盘盘电影胶片,便有一种神秘感,心想,某人的某一段生命就在其中,在那个蛋糕盒子一样的圆圆的铁盒子里,在那里面被卷作一盘,在那儿存在着,那一段生命的前因后果时同在那儿存在了,那些历程,那些焦虑、快乐、痛苦,早都制作好了,只等灯光暗下来放映机转来起,们我就道知是么怎回事了。是于我有时想,我的未来可能也经已制作好了,正装在只一铁盒子里,被卷作一盘,上帝正摆弄他,未及放映,随着时光流逝地转星移,我就一步步道知我的命运是都
么怎回事了。是于我又想,有一天我死了,我一生的故事业已揭晓,那时我在天堂或在地狱看我己自的影片:哈!这是不我吗?哈,我道知我都将遇到什么,们你看吧,我过了21岁我就要一直坐在轮椅上,然后我在一家小作坊⼲了七年,然后我始开学写作…不信们你等着瞧。我常想,要是有那样的机会,能够那样地看己自的一生,我将会被己自感动,被我的每一种境遇所陶醉。
八
Y跟我说,有一回他和几个朋友慕名去见一位精通预测(或曰算命)的大师,大师的本领果然不凡,虽与Y和Y的几个朋友素昧平生,却把Y的几个朋友以往的际遇推算得准确之极。一算对了以往再算未来,Y的几个朋友前途各异,因而的有喜形于⾊,的有掩饰不住忧虑。轮到Y时,Y退却,扭头溜掉。Y说,他原是想看个稀罕,并未认真,不料那大师的真名不虚传。Y说,这下一他倒害怕了。我问:“怕什么?”Y说:“为因他算得太准。把什么都算出来,我往下可还活的什么劲儿呢?就像下棋,每一步都已了然,再下有还什么趣味?”
Y对命运的态度,依我看,比那位大师更⾼明。
然虽多数的算命属骗钱楜口的勾当(实其这类勾当很多,不止于算命),但我相信有些算命或对命运的预测是有道理的,确凿灵验。是什么道理,我当然不道知。但对天气预报既然可以有所信赖,地震预报虽不灵验者多但仍在提倡,为什么不能尝试其它方面的预测呢,如比命运?
但我也有如Y的一种忧虑:倘终于未来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人生就怕分十的乏味了。除此忧虑外,我有还一份顽固的糊涂:可预测,但可预防么?
如果单单是预测得准确而无法预防,是喜事便好,是祸事呢?岂不倒⽩⽩赔进去额外的惊吓与苦恼?以所碰上算命的,我是总请报喜不报忧,真与不真我并不计较。常言道“笑比哭好”有一份美梦可作,显见得是不坏事。这美梦越是作得长久,我便越是快慰得长久,假如这美梦在我死前一直不被揭穿,我岂是不落得了一生的好运道?揭穿了也不怕,还可以再为己自预算出一些好运,不断地为己自筹措虚渺的美景良辰,使己自总有美梦可作,至死方休。么这说,肯定会有人为以大谬不然,嗤之以鼻。换个一说法许也就好了:人活着,是总要心怀丽美的理想。人是最喜

沉醉于虚渺的动物,且而这是不坏品质。
命运,要是不单可以预测,还可以预防,因而可以避祸,那当然再好不过。可是我想,预测仅仅是旁观因而不影响世界原的有结构,预防却是⼲预,预防之举必定会改变原的有世界,因之原的有预测也就不再准确。那么在这个经已掺进了预防经已改变了的世界中,还可以继续预测和预防么?也就是说,可以预测那些预测么?可以预防那些预防么?假定可以,那么肯定会出现对预测的预测,对预测的预测的预测…对预防的预防的预防…如此无穷地循环,结果必是谁也无从预测,谁也无法预防,或者是大家整⽇都在忙于预测和预防,再无其它事做。有只
个一办法可以拯救预测和预防,那就是只给少数人以预测和预防的特权(人数越少,效果越好),就像只给少数人以⾼官厚禄的机缘。但少数的特权给谁——这可以预测和预防么?倘可预测,便说明命运的不可预防;若可预防,还不又是争权夺利似的争斗?
九
早听人说过特异功能的神奇,不敢不信,但未目睹,总是还心存疑忌。前不久终于有缘亲眼看了一回,一位赫赫有名的特异功能大师离我不⾜两米之距,只见他把们我刚刚吃饭时用过的两只不锈钢餐叉并在起一,握在掌心,吹一口气,

捏片刻轻轻一拧,当啷一声掷于桌面,两只餐叉已是⿇花般

绞在起一。在场的人或惊叫,或目瞪口呆。我定了定神,看看四周的世界,心中竟一阵阵恐惧。怕什么?世界原来蔵着秘密,在被认为不可能蔵着秘密的地方蔵着秘密,世界就很像是个一

谋家似的可怕。我是于懂得,当“地球是圆的地球是围绕太

转着”的消息第次一发布时,反对者绝是不出于嫉恨,而是出于恐惧。
对特异功能的神奇,是还不相信者居多,这情有可原,为因多数人有没机会亲眼看看。但听说,也有人对此取“不信、不听、不看”的态度,还自称是对科学的捍卫,是反

信的义举,这真是更为特异的逻辑。不信,那是不信者的自由;不听,则已有盗铃之嫌;不看呢,才真是可怕的

信了。有人说,现代最大的

信是科学己自,说得痛快!任何思想、逻辑、认识世界的方法,要是醉在己自的成功上,自负得以至封闭,都有望愚昧蛮横成一头暴君。
对特异功能(有还气功)的神奇,又有人持另一种拜倒的态度,相信那是能使人类千古梦想终得实现的力量,是拯救众生脫离困苦的佛光,是最最伟大的宗教。我真是不信,时同我相信又一头暴君在正发育成长。
我相信气功和特异功能的神奇力量的确凿。我相信它的效用越是确凿,就越说明它是科学,是潜科学,我相信它越是有神奇的力量,就说明它越是不宗教,宗教一向是在人力的绝境上诞生,我相信困苦的永在,以所才要宗教。我相信,人们不愿承认末⽇的必来,和不愿承认困苦的永在,乃是所有救世哲学难于自圆的病

。
譬如说佛的宏愿,那不可能是一种事实,那永远是只
个一理想,佛以个一
丽美的理想,帮助众生与困苦打

道罢了。为因:倘一人不能成佛,众生便未得度;众生若都成佛,世间便无差别和矛盾,也就同于死寂。若从死寂中再升华出个一更⾼明的世界,也是只有了更⾼明的差别和矛盾,是于又衍生出众生更为⾼明的困苦,和更为⾼明的佛。佛很可能一向就是位媒人,经他介绍,众生才得与困苦相识,并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十
我样这理解真善美:“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自然,就是真,真得不可须臾违抗;知人之艰难但不退而为物,知神之伟大却不梦想成仙,让爱燃烧可别烧伤了别人,也无须让恨熄灭,惟望其走向理解和宽容;善,实其仅指完善自我,但自我永无完善,因而在无极的路上走,如果终于能够享受快慰也享受哀伤,就见看了美。
但我也发现荒诞:走在街上,坐在家中,或匆匆奔赴个一约会,或津津有味地作一篇文章…样这的时候我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天空的各种颜⾊里。俯看己自,得觉下面这个中年男子真是乖张。这家伙自为以是在奔赴约会,实其呢,不过是一步步去会见死亡;自为以献⾝一项有益的事业,实其很可能是只自寻烦恼和无事忙;自为以有一份使命,实其说不定正⾼歌猛进在歧途上。但样这想过却不能放弃,目光从天际回来,依然沉缅于既往的荒唐。
但什么是歧途和荒唐?谁能告诉我,怎样才是不歧途和荒唐?
许也,人,就是歧途。为因人是

望的化⾝,有没

望也就有没人。为因

望不能停留,否则也就是不

望。为因“地上本有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为因在无路之地举步,本无法保证那是正道。以所倒是歧途养育了们我这种动物。
人,未必就⾼于其他动物。见一头牛被奴役,便可想到人也在被命运奴役。见一匹鹿自由快乐地消磨光

,便可想到,人的一切所为,也正是了为快乐地消磨由一生光

铸成的歧途。就像坐着长途的列车,空洞的时间难熬,便玩着扑克牌,玩呀玩呀,那煎熬的时间就在快乐中去过了,注目再看时,好了,到了,大家散伙下车,扑克牌再无意义了。当然,把扑克牌换成书也行,换成沉思也行,换成辩论和正义的战斗也都行。
那么,如比鹿,如比鱼和鸟,它们“快乐地消磨”的方式,凭什么说定一低于人的方式呢?很怪。唯有想到己自是人这一无可争辩的事实时,才相信己自的方式的必要

。万物平等。人为己自留一颗骄傲的心,人为己自设置丽美的理想,是只更利于“快乐地消磨”罢了,绝是不说人可以傲视只一坦然而飞的鸟,或一条安然⼊梦的鱼。
许也上帝设计了这歧途是了为做个一试验:就像们我放飞一群鸽子,看看后最哪只能回来。或者是对他的孩子们的次一考验:把们他放进龌龊中去,看看谁回来的时候还⼲净。
十一
在电视中见过样这
个一节目:数名影剧的中反角演员起一登台,向观众祝贺节⽇,和大家起一

度佳节。主持人说:人们是总更关注正面角⾊的演员,但是别忘了们他(像摄机便逐一地对准这一群或“可怕”或“可憎”的面孔),有没
们他的合作就有没戏,们他和正面角⾊的演员一样功不可没。台下鼓掌。然后们他
的中一位说:在戏里们我
是都坏蛋,在生活里(看看他的一群伙伴),实其咱们是都好人。台下又鼓掌,表达对们他的感谢。这时候我里心
乎似惊喜,乎似温暖,乎似一切梦想接近实现。
坐在电视机前,眼睛再看不见其它节目,我想象个一剧团为因
有没了反角演员而面临散伙的窘境。我想,那时所的有正角演员定一都被发动来起,求贤似渴般地去寻找反角演员,就像刘玄德三顾茅庐,就像萧何月下追韩信,至甚就像一条要沉没的船上出发着求救信号,至甚就像一群

途者在呼唤上帝的指引。据说,个一真正的英雄在打败了所的有敌人之后,然忽感到无比的恐慌,然忽看不见了生命的价值,因而倒成了个一真正的失败者。
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设若世界上有没了歧途全剩下正道,设若世界上有没了反面角⾊单留无数英雄豪杰,人类大约也就是个一面临散伙的大剧团,想必们我也得呼唤救星一样地呼唤反面角⾊,久旱祈雨般地祈求天降歧途。幸好是不
样这,幸好上帝深谙戏剧之要义,便是在小世界幕落之后,也还在大舞台上为们我准备了无路之地,待们我去踏出正道也踏出歧途。
有幸踏出正道的当然是好人。谁去踏出歧途呢?不幸踏出歧途的在这大舞台上便被称作坏蛋。(说明下一,歧途者,并不单指山野间的歧途,还指心理的和灵魂的歧途。)这就显得不大公平。步⼊歧途已然不幸,还要被大家轻蔑和唾骂;走上正道经已

得好运,还要追加恭维和赞美。但从戏剧的进展和效果考虑,非如此而不可,唾骂和赞美原是演出歧途和正道的方法。
当然法律是还法律,不可松懈,正如演员不可擅自篡改剧作的编排。我只希望,在世界大舞台上,也有正反角⾊共度佳节的机会。在坏蛋被惩处的地方,让们我记起角⾊后面的那个演员,从而在人的意义上,在灵魂的神殿前,呈上一份平等的追悼和理解,想起们我的大剧团以所没散伙的个一原因。
十二
我的一位朋友的儿子,小名儿叫老咪。老咪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哥哥十二三岁。十二三岁的哥哥正处在好奇心強烈的年纪,奇思异想叠出不穷,有个一问题最昅引他:时间,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始开的?他把这问题去问他爹,他爹回答不出。他再把这问题去问老师,老师也头摇。是于哥哥把它当作个一难倒成年人的法宝,见哪个狂妄之徒胆敢卖弄学问,就把这问题问他,并窃笑那狂徒随即的尴尬。
但有一天老咪给这问题找到了精彩的答案。那天哥哥又向某人提问:“时间,你道知吗,是从什么时候始开的?”这时老咪正睡眼朦胧地瞄准马桶撒尿,一条闪亮的尿线叮咚地

起浪花,老咪打个冷战,偷眼去望墙上的挂钟,随之一字一板泰然答道:“从一上弦就始开了。”语惊四座。这老咪将来作得哲人。
我生于1951年,但在我,1951年却在1955年之后发生。1955年的某一天,我记得那天⽇历上的字是绿⾊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这个周末。在此之前1951年是一片空⽩,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它才传来,渐渐有了意义,才存在。但1955年那个周末之后,却是不1955年的个一星期天,而是1951年冬天的某个凌晨——传说我在那个凌晨出生,我想象那个凌晨,是于1951年的那个凌晨抹杀了1955年的个一星期天。那个凌晨,5点57分我来到人间(有出生证为证),


说那天下着大雪。但在我,那天却下着1956年的雪,我不得用不1956年的雪去理解1951年的雪,从而1951年的冬天有了形象,不再是空⽩。然后是1958年,这年我上了学,这一年我始开理解了一点儿太

、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1957年呢,则是1964年时才给了我突出的印象,那时我才道知一场反右运动大致的情况,因而1957年下着1964年的雨。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我道知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历史,而公元前中又混含着对2001年的幻想,我站在今天设想远古又幻想未来,远古和未来在今天随意

叉,因而远古和未来都刮着在现的风。
我理解,博尔赫斯的“

叉小径的花园”是指个一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在个一人的感觉、思绪和印象里,时间成为错综

叉的小径。他強调的实其
是不时间,而是作为主观的人的心灵,这才是一座

宮的全部。
十三
有很多回,有很多事,我冥思苦想,似有所得,并为之欣喜,但忽一⽇却从书中发现,我所想到的前人早已想到了,不免沮丧。
我是是不⽩想了呢?
有没,我有没⽩想。
我想到了我才明⽩了前人的所想,前人的所想才真正存在。如果我没想到,即便我读到前人的所想我也不会理解,前人的所想也就等于无。
以所我道知了:凡我想到的前人都想到了,凡我没想到的也就等于有没前人的所想。
看来亘古至今,人们是在反复地问着和回答着同个一问题,不得不样这。人们轮班地来做同个一猜谜游戏。结束之后是始开。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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