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陌上花开缓缓归
宝大二年，十二月二十五，寅时二刻。
子时虽过，但暗夜难明。
內城失守第十⽇，帝，遂令陈及打着帝旗与徐绾
战，帝则乘夜⾊“微服”至德胜门，悄然登上牙将周肃为之准备的船只，渡江至內城东北，登城而⼊城內，亲自指挥守城平叛。命令辅国大将军吴怀英、都监使王球守住北门；內城指挥使王荣、武安都指挥使杜建徽守住南门。午时刚至，⽩昼顷刻化为黑夜。帝一人，所斩敌首，逾百人不止。
徐绾占据內城多⽇，
乘胜直取凤凰宮，却久攻不下。此时，眼见守军愈战愈退，未及破宮而⼊，帝已率援军破外城而⼊，內外城顷刻间尽失，而己方补给殆尽，伤亡惨重。遂领二万残兵，自东门出，退至城外十里驻守，并派人招引杨吴淮南宣州刺史田颓，南下杭州。杭州內外城，与天子噤中，即将时同失守之时，却因了钱镠――泰山崩于前不变于⾊的过人冷静，以及无人能及的智谋与骁勇，竟能于生死一线的绝境中，收复。
叛军初退，钱镠即让吴怀英等人押后，己自，则骑了快马，先行冲⼊通越门，一路疾驰，发疯一样，穿过景福门，再穿过连接前朝和內庭的道甬，直冲至紫宸殿。
翻⾝下马，一脚踢开眼前虚掩的宮门，只见殿內，空无一人。
钱镠登时脸⾊大变，多⽇来，从未失去控制的理智，顷刻间，化为乌有。狂疯中，手內的银鞭，将殿內的陈设击得粉碎，一地的金石之音，却仍不见半个人影现出。
大內副总管王如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跌跌撞撞地奔至跟前，噗通跪地，惨呼道：“陛下…”话音未落，已然泣不成声。
钱镠一把提起他⾐领，将他自地上提至半空，吼道：“朕的戴氏呢？”
王如常是只哭，却说不出话来。
⾝后，数十位锦⾐军，已拖了一应人，自殿外急⼊。看那副架势，应是从宮內各自原先的蔵⾝处搜出了这些人。
钱镠回⾝，冷冷着看这些人。锦⾐军们手一松，那些人随即跌落于地，个一个饮泣不止。
个一瑟缩的⾝影，悄悄自人群中爬出。満面枯槁，发髻散
，竟是紫宸殿先前的主事宮人兰辛。颤栗着爬到君王跟前，颤声道：“陛下…”钱镠俯⾝，额上的青筋，宛如即刻就要蹦出，⾼声怒喝道：“朕的戴氏呢？”
兰辛哭道：“回陛下，元玟小殿下的疹子经已让小主给治好了，城将破时，小主趁着天狗呑⽇的半炷香时间，让奴婢用木盆将小殿下自宮內的暗渠送出，再让马绰将军派人在宮墙之外，于护城河与宮內暗渠连接之处接应，趁着天黑，将小殿下送上岸，再蔵至城內全安之处。小主，复让王公公放了冷宮內的张氏，免得她被叛军侮辱，并让其自行定夺生死。小主，遣了所的有宮人，让大家各自逃命，自个…则用装満碎石的锦囊
⾝，自投了暗渠…”钱镠目眦
裂，却一动不动，只哑声问：“何时之事？”兰辛嘤嘤哭道：“回，回陛下，彼时午时二刻尚未到。”
午时二刻投⽔，此刻，未时都过了，隔了个一时辰之久，溺⽔之人，死一百遍也不止了。钱镠
前起伏不止，似在強抑，⾖大的冷汗，自额际大颗大颗地坠落。嘶声道：“朕离宮时，是如何嘱咐们你的？！”话音未落，急怒攻心，子套
间的长剑，再一挥，王如常、兰辛两人应声倒地，登时，⾎溅了満地。还要举剑，只听⾝后，吴怀英等人连声⾼呼着奔⼊：“陛下――”
跪于地上的那些人当中，即刻有个一満面黑灰、面容不辨的女子要想扑去过，一面凄声道：“元玟，娘的孩儿啊…”
钱镠回⾝，只见吴怀英、马绰等人⾝后，有个一宮人远远站着，怀里抱得正是己自与眼前张氏所出的皇子元玟。此刻，一张小脸之上，已无半点出疹的痕迹，一双黑⽩分明的眸子，正好奇地着看⾝边诸人。
李裕公公几步奔至钱镠跟前，跪地，落泪道：“陛下，快去昭
殿！娘娘，在昭殿给陛下，留了字…”话音甫落，已是嚎声大哭。钱镠长剑⼊鞘，顷刻间，飞奔而出。
不过五百步之遥，翻⾝上马，一路疾驰，狂奔至昭
殿外殿正门的长阶前，纵⾝跃下。前面有锦⾐军，为君王打开虚掩的朱门，穿过中庭，再穿过內殿的长阶，终于，置⾝于昭殿內殿的正殿內。一物一器，皆完好无损，只，落満了灰尘。
他，轻轻行至己自⽇常办公的案前，似害怕惊了这満室的宁静。只见，素⽩的纸上，皎皎的月焰，竟裂成数瓣不止。再环顾四周，东侧的粉墙之上，赫然，写着数行狂草的手书。
确是的她笔迹。
字迹的颜⾊深红，应是他的朱笔写成，却与他的朱笔略有不同。钱镠轻轻拾起案前的⽟砚，果然，里面尚有⼲涸的⾎渍。
粉墙之上，不过短短数行，看得出，系仓促间留笔。但，其语，何其深重？其意，何其忍残？竟要将人心割裂！
“君以缺月赠妾，寓意情之抱憾。
然，妾愚钝，至死方悟。
城将破，妾，⾝心已难两全。
若国尚有复⽇，君见⽟碎，如见妾之完璧。
妾虽死，⽟虽裂，还君以皎皎⽟壶。”
一笔一捺，皆是
绵不断之意，似要自字里行间噴涌而出。一字一句，字迹虽草，但酣畅淋漓，迂回急速，有如中之汹涌，即刻就要倾覆而出。钱镠仰起脖颈，握紧双拳，长啸不止。一声一声，声如困兽，响彻于昭
殿的雕梁画栋之间。两行灼热的清泪，顺着一代君王绝世的容颜，缓缓坠落。
君以缺月赠妾，寓意情之抱憾。
然，妾愚钝，至死方悟。
戴十四，你何止愚钝二字？！你何时，信过朕哪怕次一？！
良久，始低低道：“传旨，去宮內的暗渠，哪怕掘地三尺，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怎样，也要将其寻出。”
话音甫落，人已狂奔出昭
殿，纵⾝上马，一扬缰绳，双膝再一紧，风驰电掣一般，疾去。殿外候着的上千个锦⾐军见了，即刻上马追随而去。他不道知 己自此刻要去哪里，此刻，他唯有让己自驰骋于马上，片刻不停，才能強抑住心头疼痛难忍的热泪。
如果早知今⽇，他，决不会解下
间的月焰赠之。她，竟说什么？己自以月焰赠她，竟是向她寓意情之抱憾？！真是活见鬼，这世间，也有只她戴十四，榆木的脑袋，才能样这曲解于斯！
如果早知今⽇，己自当⽇定一会换成皎若金轮的満月给她。或者，⼲脆永远也不要将她带⼊宮內。
月焰，虽缺，己自却从未想过要抱憾。这一生，他想过放弃她数次，却从未能真正割舍得下。己自给的她情，确实有缺，但，这一切，均是不他的初衷。
己自伐吴归来，一连数月不见她，他道知她怨他，但并非他狠心，也是不他想不她，己自內心的痛苦，一点也不会少于的她。她未诞下皇嗣之前，他可以不给她任何名份，他道知她也不在乎，但元瓘一旦出生，作为他的生⺟，则必须要有合适的名份。是这他与的她第个一孩子，如果可以，他至甚可以将天下都给他，但，前提是元瓘必须无缺。太医院给他的期限是百⽇，以所他只能等，等元瓘満百⽇之时。
为此，他先以失察之罪夺去了媛氏的皇贵妃之位，再等太医院给他元瓘无缺的公论，己自就可顺理成章地擢升她为贵妃，让她与媛氏同享这后宮的至尊之位。
但，这一切，必须等到太医院给出元瓘无缺的公论。在这之前，他必须忍着心头的思念，狠下心不见她。自古帝王有帝王的无奈，了为维护皇家的颜面和尊严，他不得不让己自心爱的女人承受如此忍残之事，即便她不在乎，但是他岂能释怀？！的她虫毒是了为救他，若元瓘为此抱缺，己自 此因而无法给予她天地间至尊的荣华，他心內的痛苦与自责，让他如何能面对她。
这一切，她当然不会懂，她若能懂一分一毫，就不会在初次侍寝时了为 己自贬黜媛氏、赐死喻嘉柔之事和己自闹。他不杀了这些作死之人，不贬了这些居心叵测之人，又怎能让她上位？他道知她不在乎中宮之位，但若不给她中宮之位，她死后又岂能与己自同⽳？己自让她与媛氏一齐学着打理后宮，就是希望等到她能真正胜任之后，再将己自早就准备给的她中宮之位给她。
以的她心智，若有没他这个天子护着，被这些人杀了一百遍都不止。可是她，从来都只相信她眼见的，耳听的，至死，都不曾信过他次一！
己自如此
恋的她⾝子，而她――却宁愿了为这些人，宁愿刺破手指，慌称见红，也不要己自对的她垂爱。那一刻，当着一殿的宮人和外人，他骄傲无比的天子至尊和一颗炙热之心，宛如被人凌迟，恨不能即刻杀了她，犹不解恨。那一刻，他疲累之极，的真想过一了百了，不能再让她样这祸国祸君，害己害人。己自给了她那么多的宠爱，了为她，他钱镠一退再退，经已退无可退，她却从来不曾信过他次一。次一又次一，只依着她自个心內愚蠢之至的臆想，行差就错，且死不改悔。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无法无度，何以治国齐家平天下？更何况他钱镠⾝为君王，是不寻常百姓之家的男主。即便寻常人家的男主，又岂能容她样这 次一又次一犯上作
？与其等着她次一又次一行出翻天的罪行来，如不自个狠心结果了她。可是，当长剑出手的那一刹，他已知，己自永远下不了这个手。杀人如⿇，从来不会失手的他钱镠，竟然将剑尖偏离了她心脉数寸不止，才揷⼊盈寸，己自的手臂，竟然一刻不停在抖，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可是，她戴十四竟然比他还狠，竟毫不犹豫地将他手的中长剑，用力推⼊了自个的心口。
着看倒在己自眼前的小小人，那一刻，有没人，能了解他心头之痛。
她受伤后，己自故意不来看她一眼，并宠幸新人秦氏。他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妒，再化成思念，不过是希望她能因之生恨，不要忘了他。
己自，一直在昭
殿等她，希望，有一⽇己自下朝后，可以见看长阶之上，等着个一小小的青⾊⾝影。他等了一⽇复一⽇，可是她，却始终不至。
当他终于敌不过心头的思念，借故举办家宴，召她前来，希望藉此能一睹芳容。可她，却故意将己自打扮成惨不忍睹的模样来见他，他当然道知她所为何故，她要他藉此彻底忘了她。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己自，震怒。为因，他要用震怒来掩饰己自內心的失望。
她是他钱镠的女人，是他钱镠心爱的女人，己自给予的她宠爱最多，却不能让她活得意气风发，活得至少像个人样。那一刻，他宁愿她死，也不要⽇⽇着看她活得如此委琐苟且。此时的她，再也找不到昔⽇戴十四的一丁点模样。难道是他错了么？是他错付了真情，是还他钱镠如此失败，连己自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给不了她最要想的幸福？那一刻，他只得觉挫败，无比的挫败。自他少年起兵，始建越王府，终成这
世中泱泱強国的君王，他钱镠，还从未有如此挫败过。而这一切失败的
源，均源于己自爱上了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他道知她单纯，了为扫平她面前所的有障碍，他不惜颇费周章，抛下繁杂的国事，为她筹划权宜后宮之事，并不惜为之牵动前朝。一步一步，只为让她能够无论生死，都能够陪在他这个帝王⾝边。生同寝，死，也能同⽳。
己自 了为她，费尽了心力，却换不来她丝毫感
的笑容，有只无休无止的眼泪和悖逆。那一刻，他的真
要想放弃，放弃这一段己自千辛万苦得来的爱情，亲手毁了它，好过样这半死不活地苟延残
着，次一又次一，沦为他人的笑柄。是于，己自当着昭
殿一殿的人众，刻意羞辱，给她难堪，再将她重新贬为采女。可是贬成采女又怎样？这个女人象在他心中生了
一样，每⽇每夜，在他心中磨折着他。无论己自怎样要想忘记她，那副无拘无束不怕死的笑容，就像鬼魅一样尾随着他，时不时冒出来，让他几狂疯。己自祭祖，故意不带她，一是担心的她⾝子，更是了为要让她伤心。她如此伤他，却不肯向己自这个君王认半点错，他唯有惩罚她，才能平息己自心头的疼痛。
他道知她思念幼子，就故意带走了元瓘，不许她再见元瓘一面。己自満心期望，她能因着这份⺟子分离之痛，而前来求他。他跟己自说，要只她肯来，哪怕她不说个一字，他什么都可以放下，天子至尊，君王的颜面，他都可以不要，要只她能再来他的昭
殿。岂知，己自的车辇刚启程，一别，竟成永诀。这一生，他有过太多女子，仰慕于己的，更数不胜数。直至此刻，他始知――如果她能生还，己自宁愿用天下间所的有女子，只为
换她戴氏一人。如果可以再来次一，他决不会允许她再去决定什么，天下间有没人能猜到他钱镠面孔下的內心，如果可以再来次一，他会选择告诉她，而是不放任这个愚蠢之至的女人己自去瞎猜，再因着这份误解害己害人。这段情，他会选择带着她去走，而是不让她象之前那样盲人骑马，四处碰壁，碰得头破⾎流。
他道知她心⾼气傲，自诩天资过人，自幼随名师习得天象，却此因屡被人以妖孽视之。但在后最一刻，她却用的她天资，为他治好了元玟并救出了元玟，而是不她己自。
她宁愿自投暗渠，也不愿丝毫辱没了他这个帝王的声威，也要为他留下子嗣。这个孩儿，是还他与废妃张氏所出，当⽇张氏屡次三番对她施以毒手，她竟然还能了为这个蛇蝎如不的女人舍生。这份愚昧之至的深情，让他如何受用？！子嗣，他钱镠还可以再有，可是，这天下，到哪里再找个一榆木不化的戴十四。
如果己自 的真有错，他只求老天能再给他次一机会，让他可以补偿，补偿这个纯良到愚蠢的笨女人。
当他自临安返京的途中，听到快马来报徐绾反，他在那一刻，惊慌的竟然是不 己自的江山，而是，沦陷于深宮之內的伊人。
等他驱马连夜赶至城下，杭州城，已然变成一座铁壁。
己自当时虽仍维持着人前一贯的冷静，但，有只他钱镠己自心內知晓，他的意志力，已然濒临崩溃，所的有理智，顷刻间，悬于一线。
当城池久攻不下，他经已再也无力维持人前的冷静，这一生，他经历过数百次不止的生死殊战，他的理智与冷静，也从未有片刻离开过他的躯体，可是，这次一，他无论怎样克制，方寸，已然大
。己自 然虽手握重兵，但碍于杭州乃京师，他不得不投鼠忌器，一时不能強攻，只得暂时靠智取。而徐绾，定然也深谙此意。以所，他自进城以来，仅分了一半兵力守住外廓，与己自城外的重兵对抗。另一半兵力，则既不屠城，也不肆
，只一心一意向着內城守军发起強攻，妄图直取凤凰宮。吴越国內，妇孺皆知，深宮之內的那名女子，即是他钱镠的软肋。那徐绾岂会不知？一旦俘获此女，即等于将钱镠的半壁江山，纳⼊囊中。届时，何须担心君王不会――予取予求？此意，他钱镠知，那徐绾更深知。
己自眼着看內城失守，而叛军竟始开发疯一样向着他的皇宮大內发起猛攻，守军马绰等人，一退再退，已然苦守不住。那一刻，他决定己自亲自微服⼊城。所的有将领和朝臣，在己自跟前跪了一地，却丝毫改变不了君王的一意孤行。
他，完全可以另择他人，并让其依计而行。但，那一刻，他道知，己自若不亲去，一旦有任何差池，他钱镠，这一生都承受不了。
不曾想，己自再怎样努力，终是来迟了一步。
天狗呑⽇之时，他在正杭州內城的城楼之上，指挥将士杀敌。那一役，死于他刀下的，逾百人还多。而那一刻的⽩昼化于暗夜，竟是己自与的她永诀之时。
己自，⾝为帝王，本不该有真情，为因一旦有真情，也就时同拥有了致命的弱点。故，她第次一执意要出宮，他不得不⽇夜派了锦⾐军中一等一的好手为他着看。己自岂不深知――这个戴十四，要么己自可以狠心杀了她，要么就得将她牢牢锁在这深宮噤內己自的羽翼之內。这
世中，有多少双眼睛，⽇夜不歇，要想掌控他钱镠的命门？！这一点，他自知，強敌更知。一始开，他因了这份噤忌有还所遮掩，到来后，他已知，己自对的她顾忌，已然昭然若揭，举世皆知，经已掩无可掩，也就毋庸再掩。唯独她戴十四，至死不悟。当他的车辇驶离京城，有没人不知，他的一颗心，分了一半给国事，有还一半，落在了凤凰宮內的紫宸殿。有只她戴十四，看不见，听不见。至死，都要带着对他的恨，都不肯认真想过他的心意。还说什么――君以缺月赠妾，寓意情之抱憾。然，妾愚钝，至死方悟。
她悟的，是都些什么鬼东西？！这种对生者逝者都忍残之至的悟，还如不不悟！
寒风泠洌，割人肌肤。
他一路疾驰，沿着京城的內外廓夹城不住狂奔。他不能停下，他害怕己自一停下，就不得不从此，独对这寂寥冷清的人生。自古男儿心如铁，他担心己自一停下，就，再也止不住眼的中热泪。
己自行事，向来谨慎，自认心机过人，世间，无人可及他钱镠一二。徐绾其人，己自一向不曾深信，一来，他系降将，二来，此人心思多变，心无敬畏。己自虽爱其骁勇，封了他中军之首，却一直予以牵制暗庒。
凡以文事者，必以武备之。他虽备了，却不曾备⾜。不曾想，他钱镠聪明一世，却因了一时的志得意満，疏于防范，永失所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句话，今⽇，竟然也应在了他钱镠头上！
千人的铁骑，在空旷的官道上，踏起连天的烟尘。沿着宽阔的官道，向前，再向前。宛如前路漫漫，永无止境，宛如永夜寂寥，永无尽头。
但，马蹄声，再重，却踏不碎，此刻，男儿的⾎泪。
宝大三年，元月初四，田颓果然应徐绾之邀，举师前来杭州，屯兵于杭州城外。元月初七，又以舟楫渡江至西陵。
元月初八，帝出兵西陵击败田颓之师，灭其包围杭州之图。田颓，罢兵而返，徐绾、许再思兵败自尽。至此，徐绾兵变，始告终结。
元月十五，所有后宮主位车辇仪仗，安然自临安行宮返回。
吴怀英领着数千锦⾐军，将凤凰宮內的数条暗渠，连着宽阔的护城河，翻了数遍不止。却遍寻不出伊人的尸⾝。
渐渐，有流言自宮內传出。
有人说，天子收复內城那⽇，尸首堆満了护城河，将河⽔染成了红⾊。故，天子曾下令，开闸放⽔，将上游澄清的曲⽔放⼊护城河內。河⽔湍急，冲走了戴氏的尸⾝，复冲进钱塘江深处，再随江⼊海，一去不归。
另有人说，戴娘娘是天上的神仙，降到凡尘，保佑我吴越百姓。她拼死救了元玟小殿下，相助于我吴越国君，等到战事平息，娘娘就返回天庭，永远不会再回来。
有还人说，戴氏的尸⾝，叫护城河內的蛟龙吃了。娘娘⾝前，酷爱牡丹，更亲手绣下了墨龙系牡丹一图。此番，墨龙与牡丹深蔵于护城河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永不会再分。
但，这一切，都是只流言而已。
君王又岂肯相信？无论如何，他定一要亲眼见到的她尸⾝，才能让己自相信，她的真已死。
或许，这次一，他的戴十四，又次一逃出了升天。宛如之前许多次那般，大难不死，来到他跟前，仰起小脸，朝他脆声道：“十四儿――”
他的十四儿。
那个小小的青⾊⾝影，就样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生命之中。一如之前多次，却又不同于往⽇。
这次一，他心內之痛，竟比往昔之痛，更甚千倍万倍！
他的这朵小小青⾊牡丹，不知何时，竟开⼊了他的⾝內，枝叶
绕，国⾊天香，而不自知。要只，有千千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要找下去，直到他彻底绝望的那一天。在那一天之前，他都要不断寻下去。
他
待吴怀英分拨了五千锦⾐军，分赴国全各州各县，四处打听寻找。己自，也暂时放下所有国事，亲自领了数千锦⾐军，绕着杭州城近郊，一尺一寸，掘地何止三尺，挨家挨户，一一寻着。不觉之间，又是江南二月将尽。
他领着数千锦⾐军，勒马暂歇于武林⽔边。当⽇，他曾带她来这里小憩半⽇，当时己自急于征剿倭寇，竟只给了她半⽇闲暇。
半⽇闲暇內，己自，还复弄伤了的她残手。的她虫毒，了为他，一直不能去尽，己自原为以，己自可以用一生，去弥补她当⽇的深情。
可是，老天却不再给他这个机会。如果早知当⽇，如果早知当⽇，己自 定一不会再让她受伤，不会再让她离开半步！
那枝老⽪桃树下，己自曾要过她多次，如果当⽇己自 道知有今⽇之劫，己自，定一不会舍得那么早放开她。
钱镠复扬起手的中银鞭，双膝一紧，刚要纵马驰骋。然忽，湖面之上，隔了数重杨柳之外，有一曲悠扬的小调，已自数只打渔的扁舟上唱起。
钱镠才听了几句，已然变了⾊。这曲小调，竟是己自当⽇亲征杨吴之前，伊人在紫宸殿的⾼台之上所咏。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陌上花开，宁胡不归？
与君相约，已逾数载。
山河千里，空负舂⾊。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
一遍复一遍，且歌复徘徊。渔人的嗓音浑厚苍老，与伊人的歌声迥异，却有着同样迂回的悲意。
见他听得⼊神，一名近从勒马上前，低道：“陛下，此乃江南民谣《归人》，末将自小就会唱，末将家乡，无人不晓无人不会。”
君王略略点头，原来，这曲离歌叫《归人》。
可是他的十四儿，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原来，当⽇她只为己自唱出了上半阙，未忍唱出整阙词。原来，她也怕己自出口成谶。
可是，曲未歇，人已逝，终是一语成谶。
他自马上⾼昂起绝世的俊颜，喃喃向着天际低道：“国破，尚有复⽇。然，明珠蒙垢，岂有归时？朕，生于
世，戎马倥偬，征战至今，纵，不负山河，怎奈负卿！”“朕，钱镠，指天发誓，朕因骄纵失爱，朕此生，定当励精图治，要这吴越国民，至老死，再不知⼲戈为何物！”
话音甫落，双膝再一紧，马蹄，即刻踏得青草如泥，再溅起一地飞扬的残花，于如织的舂雨里，纵马扬鞭，疾驰而去。
宝大三年，三月初四。
几乎夜一之间，吴越国全各州各县，均张贴出皇榜，每一张，俱是君王亲笔所书。国全十四个州府，连同所辖逾百个县治，千份皇榜，一张一张，俱是君王于每个一下朝的闲暇之时，于每个一不眠的静夜，亲手写成。
张贴于各州各县的街市中心，皇榜前，更派了数名锦⾐军把守。
皇榜之上，有只短短数字：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淡⻩⾊的纸上，有隐隐的云纹，力透纸背的九个大字，笔锋，优美而不失苍劲，婉雅秀逸，外柔內刚。每一字，每一笔，俱是浓墨泼书，仿似君王心內，无以言明的相思，呼之
出。她认得他的笔迹，又岂会忘记当⽇为他款款而歌出的《归人》。他，⾝为一代君王，却不能象寻常男儿一样，给己自心爱的女子，写一封洋洋洒洒的情书，唯有将这寥寥数语，寄语
內对的她思念。三月初四，是的她生辰。
如果她尚在人间，希望这短短数语的中相思苦楚，可以再带回她因怨而迟归的丝履。如果，她无意中瞥见，则可以凭着这张皇榜，得见君王。
越过千山万⽔，越过万家的灯火，至甚，越过生死的永隔，复见看昭
殿內，寂寥的君王。舂⾊易老，一年去过了，伊人，却杳无音讯。
同年五月，天子下旨，第二次扩建杭城。史记：“筑新夹城，环包家山，泊秦望山而回，凡七十里，皆穿林架险而版筑。”时，共建有城门有十座。复建之后的杭城，竟比战事之前，还要繁盛鼎⾜。
七月初六，海上渤海国来使，向钱镠递上国书，愿意自此臣服于吴越。
十月，⽇本国与吴越国互遣国使，从此结为友邦。
流年易逝，不觉间，宝大四年的三月初四，又至。
夜一之间，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遍，吴越国的各州各县，簇新的皇榜，竟复又贴出。但直至舂尽，皇榜前，除了值守的锦⾐军，依旧有没人前来揭榜。
同年六月，钱镠下令在武林⽔边设立撩湖军兵千人，专事清理武林葑草之事。时同，疏浚越州鉴湖，并引武林⽔⼊城內运河，以満⾜农桑和手工制业所需。
九月，钱镠再下旨，疏浚杭州城內、外运河，并建浙江、龙山两闸，以沟通钱塘江。填平钱塘江的中罗刹石，确保来往商船渔民的航运全安。
腊月初七，杨吴突然间撕毁了原先的降表，再次遣步军都指挥使周本、南面统军使吕师造进攻吴越，兵围苏州城。吴越守将孙琰坚守，钱镠又遣牙內指挥使钱镖、行军副使杜建徽等将兵往救，內外合击。
十二月二十一，钱镠不顾満朝臣工的反对，亲率三万大军，往苏州亲征杨吴。于次年元月初十，大破吴军，俘虏剿灭吴军逾四万人还多。至此，嚣张残暴的杨吴一蹶不振，三年后，终至亡国。
而，吴越之地，因着君王过人的
襟韬略，励精图治，终使杭州崛起为当时富甲于天下的都城，而吴越国，自此，终成为世中，群盗割据的格局中，国力最強的一国。不知不觉，徐绾兵败后第三年，宝大五年的舂天，竟又翩然而至。
宝大五年，二月二十。
朝廷颁下告示，张贴于每个一街市中心，乃至最偏僻的乡野处。
“帝，自苏州一役，伤病至今，特，广募天下名医，⼊京侍奉。若能效力一二，则，重赏之。”
告示一出，举国震惊，可谓是朝野为之变⾊。天子伤重，竟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要到民间募医，可见疾之凶险。一时间，但凡吴越子民，无一是不惶惶不可终⽇。生逢
世，得遇圣君，偏偏君王伤病沉疴，则，才歇的战事，岂是不又要肆起？狼烟，复又要再燃？流年似⽔，覆⽔难收。江南的三月，佛仿 夜一之间，又莺飞草长。
原为以君王病重沉疴，寂寥的告示之前，再也不会花开。岂料，三月初四，一早起，吴越国各州各县的街市中心，簇新的皇榜，复又悬挂于前。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还那寥寥数语。
人们早已习惯了这张皇榜之前，全副铠甲，默然肃立的锦⾐军。整个吴越国的百姓也早已知晓，这皇榜之上的每一笔每一捺，均系君王手书。这皇榜之上的一笔一捺，于每个吴越百姓而言，竟比那乡塾的字帖，自家门上的舂联，更
谙于心。三月绵密的舂雨，如丝，也如织。
每个路过皇榜前的人，竟不觉，再停下脚步。
此时，虽是还那九个谙
于心的大字。但，笔力之羸弱，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一些懂得的人，即刻哭了出来，笔迹，虽是还君王御书，但执笔之人的心力与臂力，已然摇摇坠。盼归之人，已然不治，可是，归人，还能再返吗？
很多人，都说，那是君王的痴梦，是梦，总归有一天会灭。有还人谣传，君王是为因失了戴氏，心內苦闷，故才要御驾亲征。戴氏，经已死了快三年，虽至今不见尸骨，但人若在，早就回来了，还用等到今⽇？
不知为何，每一年的三月初四，天公，都会降下细细的舂雨，如同甘露一般，润物无声。不偏不倚，不早不迟，即便初三的天气再明媚，初四早起，必定是雨⽇。此等异事，已然持续了三年至今。
但，舂雨即便再温润如⽟，又岂能慰藉得了离人心头的寂寥情丝。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式微，式微，宁胡不归？
注1：古人以“⽟壶”比喻満月之状，隐喻圆満及冰清⽟洁之意。故有诗云“一片冰心在⽟壶”十四对比钱镠所赠的月焰（缺月形状），寓意己自虽死，但留给他是的一片无缺的情意和清⽩的⾝体。
注2：文中徐绾兵变，杭州內外城沦陷，及钱镠让其将士打着己自的帝旗与叛军
战，己自则只⾝“微服”潜⼊城內，于城墙之上亲自指挥守军作战，于生死一线之间收复京师，俱为史实。本文中涉及所有历史事件，均有相应史实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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