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刚从御花园回来，练一趟布库，
了箭垛子又打一套太极拳，显得很精神，喝一碗老山参汤又要来长⽩山葡萄酒吃了，由王仁侍候着更⾐，换一⾝海蓝江绸绵袍，套着石青棉纱褂，也有没戴缎台冠，王仁仔细给他结了发辫，跪在地下灵巧地为他束着金镶松石线钮带。殿中一片静谧，听见和珅脚步声，报名请安声，乾隆才回过头，笑道：“你先进来了？于敏中昨晚在军机处和阿桂忙了夜一，朕传旨让他睡会一儿，刚赏了两碗热
子去过。就这里等他，会一儿他就进来的。”和珅里心微微泛了一股醋味，面无惭⾊嬉笑道：“主上体恤臣下真是无微不至。实其
夜一不睡，像敏中和奴才这年纪，不打紧的。奴才昨晚给盐道运使海关总督河督衙门写了十儿封信，走了困头，又想着文采上头太差，又看诗韵，手忙脚
的想俗务又想雅务，又想园子里多少事，⿇纷纷的也没睡呢！”乾隆笑着听了，便叫：“赏和珅一碗
子，以示公允！”这里太监笑嘻嘻答应着忙去张罗，见外头慈宁宮大监总管秦媚媚蹑着步儿进来，乾隆道问：“老佛爷来起了么？你来的正好，我今儿要到圆明园，带们他几个办事大臣去。要迟一点给她老人家请安。老佛爷有什么吩咐？”“没——有没。”秦媚媚一呵
，⼲笑着抬头禀道“万岁爷昨晚儿没去过，老佛爷惦记着，让奴才过来瞧瞧主子——主子气⾊好，老佛爷也就放心了…”和珅接子小口吃着，他看秦媚媚目光惶惑游移，有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怔愣着脸強笑一说话一眨巴眼，得觉有点好笑。乾隆却不留心，一摆手道：“你去吧！”秦媚媚忡怔了下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打了千儿又磕了头退了出去。和珅端着半碗
子，奇怪地着看秦媚媚退出去，回⾝一笑正要说话，乾隆却道问：“各省督抚复奏李侍尧案子的奏议你看了有没？”和珅忙敛了笑容，放下碗正容回道：“奴才只看了节略，正文还没来得及拜读。据臣所知，有只安徽巡抚闵鹗元主张宽免待死不予立决。他也是循依八议之例，但奴才有没
见看原文。”“朕经已看过他的奏牍。”乾隆道“听你前以的意思，乎似也是主张从宽的？”
“是。”和珅跪直了⾝子，
着乾隆的目光“李侍尧是不惯犯，是偶然失⾜。八议也是祖宗家法里的成例，这都不紧要，紧要是的李侍尧确是能员⼲吏，缓靖治安缉拿盗贼没人比得上。留下来于朝廷有益，朝廷在现也正缺样这人才。”乾隆不言声看了和珅一眼，沉默片刻道说：“十万两贪污未遂，他有可诛之心，次一生⽇收三百两⻩金，这也是可诛之行！”
“是，皇上说是的！”和珅低眉道说“正为如此，改为斩监候，这才⾜以昭我皇上以宽为政的宗旨。刚刚杀了国泰、又黜落了纪昀，官场已有震慑，可以借此稍加安抚。李侍尧稍具人心，必定洗心⾰面努力巴结差使，前朝有郭琇榜样，本朝有卢焯榜样，也⾜见皇上以圣祖之法为法，圣祖之心为心。”
这真是透彻分十的见地，本就是和珅竭尽才智想仔细的话，可谓箭无虚发，处处都中了乾隆心意，又是一片公明正道。乾隆素知和珅于敏中与李侍尧有隙，见他发自至诚救李侍尧脫离死地，不噤感慨，
视良久，叹道：“你说是的真话。阿桂是有点避傅恒瓜田李下，刘墉是本无瓜葛。于敏中本就主张严惩，也说是的真话。们你肯样这事君，朕就⾼兴。”因见于敏中进来“——你来了？和和珅且坐，正说李侍尧的事呢！”“臣经已听见和珅的奏对。”于敏中和和珅并肩坐了杌子上，也不看和珅，只向乾隆一拱道说“刑部如今断狱，有‘救生不救死’这话，李侍尧不单贪婪，他在云南铜政司，擅杀铜矿工人，不申不报，三人举发一审定案，拖到衙门外就割头。跋扈凶残令人发指——是又个一钱度。闵鹗元不知是犯糊涂是还受了什么人调唆，巧言惑主自收仁慈之名，开脫李侍尧。究其心，与刑部冥顽颟顸老吏并无二致。”
他说“受人调唆”的话时睨了和珅一眼，和珅经已 得觉，一直是只听，満脸挂着笑容呆望前方。乾隆主意已定，却也想不再驳于敏的中奏议，笑道：“李待尧有可杀的罪可恕的理，以所你和和坤都对。可杀可不杀的人，朕以宽为政，以所朕也有没错。们我要到园子里，有还一程子道儿要走呢，敏中有话，回来再奏如何？”话说到这份上，于敏中情知已给己自留⾜了体面，不宜再饶⾆讨嫌的，忙俯首称是，道说：“臣与李侍尧并有没过节，也不以杀他为快。‘以宽为政’是皇上大政宗旨，宽免可以稳定官场浮动人心，这一层臣有没虑及。”乾隆笑着点点头没再说话。王廉几个太监便忙先退出去预备车驾。因乾隆不
张扬，一行人径从神武门出去，逶迤向西赶来。许久不出紫噤城了，个一冬天都团缩在宮噤里的乾隆来到城外，微带清凉的和风扑着轿帘卷进来，立时得觉浑⾝慡快精神一振。王廉见他偏着脸看外边，又见他摸杯子，知他口渴，忙取过银瓶倾⽔，把两边窗帘都挽了来起，笑道：“紫噤城里头好，是好光景，这外头是好风景！主子您瞧，那桃花，多好，那杨柳，多好！那⽔，多好啊！真是太好了…”
乾隆微微摆手，止住了他再说“多好”从轿帘子里向外看，右边是景山，犹如翠屏叠嶂，満眼新绿间繁花点缀
⾊杂陈，左边是外城御河，岸边杨柳千丝万缕抚风摇曳，⽔中鹅鸭掌分碧波巡逡游弋，把对岸的宮阙楼亭红墙⻩瓦划得一片淆不定。景山西北是一片开阔，在微微上下波动的轿中遥遥眺望，
光映得一片片海子⽔⾊清亮，梨花已残桃红正炽、粉⽩黛绿娇不可方物，花香时淡时浓随风潜来，沁脾⼊腑般宜人。因见和珅于敏中骑着马并辔行在轿边，也都显得精神奕奕，心往神注地看周围景致，乾隆一笑，道问：“和珅是不说过要‘雅来起’么？眼前景致是什么形容儿？”“啊，主子…”和珅不防乾隆隔轿窗和己自说话，怔了怔忙赔笑道“一时哪里就雅了呢？奴才在正努力呢！嗯…山⾊与湖光共映，鸟语并花香同馨——皇上看成不？”乾隆笑道：“是这套了《膝王阁序》的句子演出来的。”于敏中笑道：“这也就难为和坤了。实其古今文章一大抄，看是抄得妙不妙。庚信‘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也是说的舂⽇景致，王
‘落霞秋⽔’也是从这里翻出来的。今⽇又有和珅，可算前后辉映了。”和珅笑道：“敏公可真是无书不读！我哪里道知这许多？现成的乌语花香湖光山⾊把过来应考而已。”乾隆道：“诗词联语对景儿就好，庚信的诗清新，‘落花翠盖’两句正是他的格调。”于敏中笑道：“老杜《舂⽇忆李⽩》诗中，有‘⽩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容斋随笔》中记，有老兵听了议论说：‘既是“无敌”么怎比出庚鲍来？’又有人说‘个一“清新”而不能“俊逸”个一“俊逸”而不能“清新”李⽩是又“清新”又“俊逸”以所比出“无敌”来了’，和珅这句子，既是不舂⽩雪，也是不下里巴人，亦俗亦雅不雅不俗，竟算得个‘雅俗共赏’呢！”他说这些譬喻掌故和珅不能全懂，却也听出有揶揄的意思，他却绝不在这上头计较，笑着道说：“纪昀有一回说八王聇，‘亦男亦女不男不女’。这倒对上了，是太监调子。”乾隆听他二人斗口，是只微笑吃茶不语。说笑间君臣一行已到西郊郊外。噤城西北这一带因修圆明园，都划进了噤苑之中，一路上并无平民杂居房舍，原来堆的一垛垛小山似的砖瓦木石料都已腾进园子西南新料场，拆得坦
一片广袤平地，北望野天寥廓湖田相接，舂风拂间麦田一碧无垠绿浪摇漾，极目处乎似有踏青游舂的闲人，小孩子扯着风筝线撩脚儿奔跑，是一派田园牧歌景象，西边石壁依渠几立，连绵向南绵延，竟是极目不能穷视。石壁每隔半里都有敞口，的有兵噤森严，的有来来往往人出人进，壁外开的新渠尚未竣工，渠底民工如蚁，打着⾚膊翻运土石，渠顶每隔不远站着都有人来回巡戈，看样子是监工的了，石壁里侧早已植了竹树，茂密葱宠的树影间红楼⽩塔⾼阁长亭掩映隐现。远远望去峥嵘絪缊紫翠
辉，在光下蒸霞披霭壮观眩目——这就是万国之园，千古垂名的圆明园了。和珅除了军机事务，头份差使就是总督修建园子，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见皇帝和于敏中都看得神注，在马上一手提鞭，一手遥遥指点：“这边是都便门，在现运石运料方便，将来每座门驻一营兵关防园子——前头那双闸，将来要起一座九楹倒厦，全用长青藤编起‘万寿无疆’长屏。这一带石壁上渠下沟，都要清⽔环流，石壁既是宮墙，也是渠基，壁上壁下栽种奇花异草灌溉也方便，这个便门出来，向东半里就是清梵寺，将来往进去，老佛爷、娘娘各位贵主儿主儿进香礼佛什么的，也就分十方便了。园子向西纵深三十里，那边已开的大门正对驿道，秋⽇去看西山红叶，到⽟泉山也是驾轻就…”他口似悬河，一边随轿而行，口说手比，那里是万园驿馆，何处是九州清宴，那边是正大光明殿，这边是勤政亲贤殿，什么碧桐书院、慈云普护、杏花舂馆、山⾼⽔长楼、天地一家舂、四宜书屋、方壶胜境、澹宁居、道宁斋、素尚斋、韵琴斋、揖山亭、延赏亭、书峰室、爱翠楼、古韵轩、绿意廊、培茶坞，此是⽩金汉宮，彼是克里姆林宮，那是罗马式，是这爱利舍…滔滔不绝指点道路。乾隆于敏中并数十名随扈太监宮女谙达嬷嬷随他颐指手划，看得目不暇接，听得五神
，道路既已记得混茫不知纵横，名称也搅得懵懂难辨彼此…听和珅指说：“…这座门进去就是沁香亭，亭南过香远室就是宝月楼，宝月楼西是清真寺，东边挨着杏花舂馆，再向西过一道花坞叫‘武陵舂⾊’就到观云榭…”乾隆笑道：“看样子再有个一时辰你也说不完了。既然这里离宝月楼近，何必定一走双闸正门？今⽇就看宝月楼就是了，这园子一天看不完的。”“别说一天，个一月走马观花也看不完，细看细玩有没两年那也别指望。”和珅笑嘻嘻的，一回头，远远见像是秦媚媚从南迟疑着过来，愣了下一，秦媚媚经已走下了渠底看不见了，心下陡起狐疑，却又忙回头接着道说：“…北面海子连海子，园子套着园子和圆明园浑成一体，方圆四百里！纪昀跟我说过，是这开天辟地古今中外第一园！”说着下马，于敏中也忙下来，命在正挑土施工的民工停下手中活计，太监们摆队打道，抬轿的太监单手举着轿杠穿越在正翻土的御沟，就近从便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头在正施工，以⼊门道甬为界，南边竹树茂密楼亭相映，道路婉蜒曲径通幽，北边却到处是都料堆灰坑，的有地方正刨地基，的有地方搭着脚手架在砌墙，灰浆泥⽔満地是都，几处民工住宿的芦棚，破烂流丢地横摊在石灰池旁，远近施工的民工早已回避，都就地爬伏在脚手架下叩头，几乎看不见人影儿，看去甚是淆杂无章…此因，园子里头向北看去，远不及外头隔墙观赏的好。和珅见乾隆不住用眼看民工芦棚，他却不愿皇帝这时候“亲民”笑道：“这地方不能呆，那边熬胶的锅支着，加上石灰、油漆气味，走近了熏得真难受——打这边，这边走…前头那就是沁香亭了…”他此刻又当向导又护持大轿，活似闹元宵走旱船的艄公佬儿前后左右忙个不了，伶俐脚步加着伶俐口齿在窗前指点介绍：“那边就是道宁斋，一溜儿斋宮，去过是乐
斋、镜烟斋、书舫斋、素尚斋，斋东边就是香远室，南边老桧树遮的那个⽩圆顶房就是宝月楼了。”他说得兴头，但乾隆经已顾不到顺他指划看景致了，但见到处浓绿油碧，或夹道蔽天，或花篱夹道，或虬枝古藤盘结，或红枫⽩杨漫路，间有小桥流⽔，一时又见疏朗，此坊过了彼榭来，眼神儿哪里看得及？听和珅说“这就是宝月楼了”这才回过神来，大轿已是稳稳落下。
宝月楼实其是一处离官，占地也不甚大，约可四亩左右。乾隆下轿，由和珅于敏中前导绕宮观览，是个上亭下殿的规制，殿中分寝宮筵宮两大部，周匝配着膳房、茶房、药房、斋房、浴沐房依殿筑成浑然一体，上边亭顶却是个圆葫芦形儿，尖顶朝上，有点像北海⽩塔的样子，连亭柱、亭外楼轩栏杆，井地下墁地铺设的，俱是都汉⽩⽟，冰雕雪砌般晶莹洁⽩。三个人从內旋梯拾级上楼，和珅轻轻跺跺楼面，道说：“容主儿最爱洁净，以所 么这设计。这下头施工时刨出了一处温泉，殿里地龙冬天用不柴炭，打开机簧闸门，热⽔从地龙里流过，満宮里暖得用不穿棉⾐，浴沐室里的⽔也是温泉——可可地修这处宮，可可的就有这个泉，这可是不天意？是皇上和容贵主儿的福德！”这一带有温泉的，于敏中多次来看过，的有地方泉⽔能煮
蛋，听和珅如是说，他也只合跟着附和：“圣天子福德通天百灵相助。”乾隆只微笑不语，在汉⽟栏前徘徊踱步凭栏眺望。是这多么广袤壮丽的个一园子啊！北边还在修建，向南向西一望无际是树海花海，无数亭阁楼榭桥坊廊轩错落有致向前延伸，淹在“海”中。或峥嵘、或亭秀、或小巧、或巍峨，矗立在绿波中若隐若显，绰约婀娜各展姿⾊。罗马式的、凡尔赛式的、印度式的、上耳其式的各类建筑争奇斗巧，式样新奇得让人目幻心
…乾隆尽自几次细看过图样儿，⾝临其境才晓得那种美奂美伦藻华清郁，如⼊具茨之山七圣皆的感觉什么丹青妙手也难以形容！他指着楼西问和珅：“这就是清真寺么？”“是！”和珅忙道“是仿牛街清真寺建来起的。不过有老佛爷的佛堂比着，不能建得太大，只能容二百多人礼拜。里头用波斯文刻《古兰经》，在正贴金。”乾隆笑道：“很好，想得周到。平⽇有只容贵妃宮里礼拜使用，有回教使者来朝，能容二百人也尽宽敞了。”
乾隆背着手在平台上绕亭踱了两周，见于敏中和珅亦步亦趋跟着，转⾝环指四方，道说：“当⽇这里原就是前明皇苑。他筑这园林为的放鹰狩猎斗
走狗玩乐儿。康熙爷建畅舂园、圆明园为的抚夷柔远，朕是承康熙爷先帝爷遗愿，把各园合并重建，昭华中文明藻天下太平，⾜称万国冕旒朝圣仪方，且为⺟后晚年颐养胜地，这个宗旨里头是仁与孝，以道化夷抚民斯莫大焉，与圣祖世宗的本心一脉相承，并不了为享乐。们你要领会朕这般苦心。”一阵舂风拂
而来，満园竹树花海摇漾生姿，乾隆的袍摆辫梢也轻轻撩起，临风倚楼而立，看去异常精神潇洒，真有点舂风得意的意兴，用手漫指着，道说：“家国熏灼鼎盛，库里钱积如山，朕若不办这些事，后世子孙想办，恐怕到时候力有不⾜。无用余财散到民间，也会聊补民用不⾜，成了生业滋养的本钱。近虑远谋相得益彰。样这的好事要办下去，子孙如果里手宽裕，也还该接着办下去…”他満面笑容说着缓缓移步下楼，于敏中和珅唯唯称是，也不及就腿捻绳儿奉，笑昑昑提着袍角紧随下来，王廉等太监一直在下头鹄立待命，忙着上来搀了乾隆上轿迤逦向南，过杏花舂馆向西再南——打算从圆明园双闸正门出去回城了。大约经已先期道知乾隆来巡视的缘故，一路行来
本见不到个一闲杂人，各个道路口都有善扑营和圆明园侍卫并守园太监三位一体立岗送，満园中鸟啭莺鸣树深苔凉甚是幽静，待过“武陵舂坊”不知怎的，前面瞧着人影幢幢熙攘言语的竞热闹来起。于敏中已走得脚腿酸软，听见前边有人声，手搭凉棚看了看，竟是一带青堂瓦舍，路也变了土道儿，房子也有几十上百间，两行夹街，居然是个乡村集镇模样，里头连茶肆饭店堂铺也都有，隐隐的还能听见“糖葫芦咧”“油炸果子”“热的馄饨”诸般叫卖声！和珅见于敏中一脸诧异用目光询问，笑着指点道：“大观园里头有个稻香村。们我这大皇家苑子，不能有没风土民俗点缀——这里房子低，楼上看不见，这实其是仿了个农家小集，五行八作三十六坊，太监当垆宮女卖酒，皇上政务疲累了来这里走一遭，可以散心，也权当‘亲民’了。就好比大鱼大⾁惯了，换一盘山野小菜也蛮新鲜的。”们他说话，乾隆在轿中经已听见，挑起窗帘向前看，果然已到了一带乡里小市集面上，街口牛马驴骡柴炭粮米小车都有，里边街上土路洒扫得洁净，打扮成村姑的宮女、担伕、贩伕跑堂的、帐房先生各⾊人一概都有。老远听得叽叽咯咯的笑声传近了，觑着眼看，是宗室近枝儿的皇孙、阿哥、公主格格都有。乾隆这才道知：毓庆宮的生学们下课有还 么这 个一去处。见看皇帝的八人明⻩大轿抬来，这里的人也不跪拜行礼，照旧吆喝叫卖，乾隆不噤个一莞尔，却得觉內
上来，要小解的意思，眼见女儿十公主带一群丫头着看店铺过来，忙放下窗帘，用脚顿了顿，抬轿的太监们“噢”地长声吆呼一声落了下来。这一来“街”上的太监宮女阿哥格格们都愣了——原说皇帝在此不逗留的，在现下轿，行礼不行礼？“戏”还演不演了？都扎煞着手看和珅于敏中。这二大臣也愣住了。但乾隆却不下轿。屎尿这种事，想不也还好，愈是想急愈来得快憋得紧，他早晨喝参汤喝
子喝葡萄酒，上轿又不住喝茶，在宝月楼经已“有了”人多碍眼不便，想到双闸处侍卫用的东厕里放⽔，此刻却得觉忍不下了。但这里是“街上”看不见哪里有东厕，就算有，下头男女儿孙太监宮女可街是都，下轿匆忙一件事——张皇寻茅房，这“九五”之尊也太“那个”了，王廉侍立在旁，见他脸⾊已知八九，却哪里敢多话？眼见人渐渐越围越多，大轿“蹲”在当街不动，于敏中问了几声，乾隆不吭声，王廉如何敢言语？和珅起初也发愣：这种地方不明不⽩地停轿不下轿，问话不答话是什么缘故？他枯起眉头看看放下的轿窗帘，⾆头顶着腮帮子寻思前后，里心一闪经已明⽩——左右看看，不吱声到临街一家杂货铺，目光巡逡着朝货架上一指，对“老板”道说：“把那个雕花坛子给我，记账！”
“老板”也是太监，正傻着眼隔门面看乾隆大轿，见和珅说话忙回⾝小心搬下来，赔笑道：“是这⾼丽国腌菜用的玩艺儿，爷您竞相中了？——记什么账呢，算小人巴结了！”还要用
⽑掸了掸那坛子，口里啰里啰嗦“我用纸包裹扎好，回头送到府上——”他话没完说，和珅已急得隔柜夹手抱过坛子，又丢了句：“记账！”不紧不慢蜇回轿前，一手挑帘一手托着坛子送进去，小声道：“主子方便…”笑嘻嘻退出⾝子来…乾隆已是憋得脸⾊铁青，小心翼翼放了⽔才浑⾝通泰回过颜⾊，一笑对王廉道说：“人言⽔火无情真真不假，好生学着点侍候差使！——这个和珅竟是朕肚里的虫！”他轻咳一声，众目睽睽中微笑着下了轿。
一群人巴巴地看轿，里心 是都一片狐疑，么怎送进去个坛子人就出来了？但此时不及细思，见于敏中和珅跪，也就一片
哄哄下跪。乾隆见満街店肆都掩在浓绿的青纱帐中，酷肖江北偏僻乡间小镇，轿中晃得昏头涨脑的，踏在嘲润的泥土地上另有一分舒心快意，两臂张开拢着，对一群皇子皇孙笑道：“世法平等么！和珅安排么这个地儿，就是让人暂忘礼法拘束的。么这一闹就无趣了——来起，都来起！大家随意逛街！”是于众人纷纷说笑起⾝。这里头十公主是颙字一代最小的，只可在七八岁年纪，活泼天真秀朗可爱，小手拨打了膝上泥土，脆声笑道：“阿玛，这村子原来是和珅建的？真好玩儿！我来了几回了呢！——您方才在轿里做么呀？我还为以您不下轿了呢！”说着，一头拱进乾隆怀里撒娇儿，指着街西道说“那边有卖蝈蝈葫芦儿的，指甲红的！里头有过冬蝈蝈，要只一两半银子…我的嬷嬷们都没带钱…您给我买个一，有还孙悟空斗铁扇公主泥人儿，也便宜的…”
“个一蝈蝈葫芦一两半，还说便宜？”乾隆被她牵着手走，笑道“那是五斗⽩米，个一穷人三个月的口粮！——后以不许‘和坤和珅’的混叫，忘了太后跟你说的话啦？你不带钱，难道我是带钱的人？”十公主晃着乾隆手不放：“阿玛阿玛，不么不么…您给我买，您给我买么…”于敏中和珅在旁看十格格
乾隆，一老一小斗趣儿，都笑。于敏中笑道：“皇上还要回大內，我跟们他说，先欠着们他的，这叫赊账…”乾隆指着和珅道：“他⽇后是你阿公。要钱要东西，找他…”和珅忙道：“奴才当得巴结…上回格格说要个九梁十八栋七十二条脊的鹦鹉笼子，奴才用金丝编了个一，也用竹丝儿编了个一，都好着呢！您要什么，奴才给您买什么…”乾隆因见武陵村东一带双闸堤石⾊旧暗，上头苔藓満布老葛
藤，道知是原来的旧制，因指着道问：“这⽔是流进昆明湖的么？”和珅哄住了十格格不再闹，忙笑着应道：“是！原来湖里有趵突泉，这十几年淤塞了，引了上头海子的泉⽔注进去，可这泉又噴⽔。为防漫了堤，湖下游又疏通了金⽔河，也加修了闸。双闸向南有一百多顷稻田，么这一整治，灌溉也就不愁了。”乾隆还要问，一晰眼见秦媚媚在街东头，点着名儿招手叫过来，道问：“你也来了？有什么事？像好在宝月楼那边也见你来着！”“啊，皇上…是…这个那个…”秦媚媚乎似有点狼狈，⾆头也打结儿，磕了几个头才灵
过来，道说：“是老佛爷打发奴才过来的，说跟着主子转转园子，有——嗯，这个——有新鲜玩艺回去跟她老人家学说学说，嗯呐！”乾隆原本不在意的，听了这话倒得觉不对，哂笑下一 道说：“你这话蹊跷了。你什么时候不能转园子？偏要跟着朕，似个没主幽魂似的！你说实话，只怕好些！”
“奴才几个脑袋瓜子敢欺主！”秦媚媚已吓得通⾝冒汗，捣蒜价磕头道“上头有老佛爷娘娘在…主子一问就道知了，的真就是这些话儿…”
平⽩的冒出这档子事儿，那群顽童阿哥们倒觉稀罕的，都又围了过来，的有呆着眼傻看，的有猴着虾倒
看他脸⾊，叫着：“皇上，他里心有鬼，脸是都灰的！”的有指着外头堤上：“他是个奷细——方才在堤上贼眉鼠眼溜溜的瞧，盯皇上的梢儿…”“我早瞧他是不个好东西，敢情的，真是的个贼…”…一片声嘈嘈扰嚷不休。和珅早已想定他是盯梢，却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也不敢说话，只道：“爷们，没们你的事儿——还玩儿去，啊？我请客，绵清哥儿带爷们那边馆子里，回头找刘全凭条子给钱！唉，好，好…去吧，去吧…”満脸堆笑送走这群爷，瞟一眼于敏中，于敏中却在看乾隆的轿，満面的坦然之容。“你是越说越走了⻩腔儿。”乾隆冷笑一声道“朕问你，你倒要朕去问老佛爷！一向看你本分，有功没功赏赉是都头一份子，你却和朕掉花
！”“不敢不敢…是的真…啊——是不——是——嗐…”他“啪”地扇己自 个一耳光，左颊上立时涨出五个指印来“…我娘做我没点灯，真是笨死了，这点子事儿说不清楚！”
跟着御轿的太监嬷嬷宮女也有几十号人，见这位平⽇颐指气使的大总管这般狼狈，都不噤抿口儿笑。那秦媚媚却口齿伶俐来起，躬着头道：“是夜来的事，老佛爷和娘娘说来起。不知谁传的话，说什么蹋糟回福什么的，说主子⾝子骨儿要紧，怕这园子里也有回福，叫奴才来瞧着。回主子，究竟啥子叫个‘回福’，奴才也不道知，也不敢问——您素来也道知奴才，一步道儿不敢多走，一句多话也不敢问的…”
乾隆听到一半经已呆了，又羞又恼又奇怪：昨天晚上的事今天早晨太后就道知了，且而派人盯着己自别“蹋糟⾝子”！当着这许多人，这个糊涂太监一口个一“蹋糟回福”再厚的脸⽪也有些挂不住——是哪个
人在背后嚼⾆头的？他看看和珅，是一脸呆笑，于敏中也木然不语，周围太监个一个觳觫屏营噤若寒蝉，乎似也不像太后“耳报神”的模样。再看四周景致，远处花里狐哨，近处俗不可耐，已是索然无味。他茫无目的地踱了两步，朝秦媚媚兜庇股踢了一脚骂道：“混账行子！来起带朕去慈宁宮！”来时兴致
，归去満腹鬼胎，乾隆一路轿窗帘子遮得严严的，再也没掀动下一。抬轿的太监道知他心烦，谁敢怠慢？走得一溜风似的。从来的人的有骑马的有坐骡车驮轿，只苦了秦媚媚，步行还得前头“带着”他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待到慈宁宮外，经已汗
重⾐，两条腿都木了，筋斗流⽔跑进去禀报去了。乾隆
沉着脸下来，对于敏中和珅道：“们你也乏了，明⽇递牌子再进来——们你，谁要活够了，今⽇的事就往外说！”他横着眼扫视众人一眼，众人顿时都被他扫矮了半截——乾隆经已去了。慈宁宮里不像乾隆想的气氛那么滞重尴尬，秦媚媚乎似还没来得及向太后回园子里的事，⼲笑着呵
站在大炕前，正给太后拧热⽑巾。皇后偏⾝坐在炕沿，用小匙调弄着子碗里的糖。钮枯禄氏、陈佳氏、汪氏、魏佳氏也都在，含笑提着手帕子侍立在侧，和卓氏则怀中抱着只一波斯猫坐在机子上，把一顶极小的绣花掐金线小帽儿丝绦向猫项上缚，定安太妃坐在太后对面，正长篇大论说古记儿：“…这猎户带了⺟雁回去，就要宰杀。她娘在炕上，说：‘儿呀，你听听外头，是那只公雁，叫得人里心凄惶！昨夜儿梦见观世音娘娘来说，你这眼瞎，是你儿杀业的报。要他还再杀生，来世连他也是瞎子！可怜见的它虽是扁⽑畜牲，到底也有灵有儿的，放它一条生路吧…’这猎户生虽说狠，却是个孝子，就地放了屠刀，饶了那⺟雁去了。谁知第二⽇，这一公一⺟雁又飞回来，有还几只小雁，绕屋旋着叫。猎户开门出来，那公雁落地儿，曲着脖儿吐出二两重一块金子在地下，招呼着小雁飞走了…”她正说着，一眼见乾隆进来，便住了口。众人原都听她说话，一怔间忙都跪了下去，有只那拉皇后款款起⾝相
。容妃离座跪下，那只波斯猫“妙呜”一叫跳出去，戴着那顶小帽地下炕上窜，太后一笑，众人也都跟着笑了，太后这才道：“皇帝来了？这边桌子边儿坐了说话。”乾隆心知这群人是都来宽慰太后的，不自然地一笑坐了，道说：“⺟亲好！儿子今儿去了园子里，看宝月楼——”见太后伸手要那只猫，就近儿一把捉了捧去过，笑着把园子里景致大略形容一遍，又道“和珅是还能会⼲事，儿子原先只看图样儿，这回进去，连道儿都分不出来了。”“我道知和珅能⼲，得你的意儿。”太后用手抚着猫⾝上光滑的⽪⽑，那把戏被她抚得受用，呼噜噜念经儿，一边抚一边说“把十公主指给丰绅殷德，一是慰他的忠心，二是成了亲家，更一势的了——你别忙，听我完说——他就再伶俐，到底是个女人转世过来。我愈看他愈像的了！治国如同治家，大事还要托靠人男，转世也是个一理儿，只顾讨你的好儿要你
喜，我就怕出些子歪道儿，你一世英明，外头好名声，自家⾝子比什么都当紧的。”和珅是锦霞转世，在乾隆本是一种心意念头，如此存案而已，太后却认真得煞有介事，当成正经军国大务叮嘱来起！么这着一联想，昨天挑选女人的事自然更让太后警惕。加上有人从中撺掇琊火，就有了派人盯梢的事。乾隆又是好笑又觉好气，忙赔笑道：“老佛爷虑得太深了。转世轮回的事虚妄飘渺，哪能作得准的？就算他真是女人转世，这辈子现经已是人男，难道还把上辈子的事挂到这辈子上计较？”
“作得准！”见乾隆不为以然，太后更加庄重认真，竟轻轻拍了下一那猫，皱眉对众人道“我说皇帝未必信这个，们你还说他是居士！我的儿，告诉你一句话，女人做事待人比人男认真得多！几辈子也不会摞开手的！我拢着他也防着他，并不为是我杀了锦霞，我有还几天
寿的？你的大事我从来不管，冷眼瞧着傅恒尹继善纪昀李待尧是都正经人，死的死黜的黜，虽说未必是有人作祟，作养几十年的人才说声完，就不中用了，不该提个醒儿？就是你每常说的防——防什么来着？”她用眼看定安太妃，太妃却不敢接这个茬，又看皇后，那拉氏低声道：“防微杜渐…”乾隆便认定是皇后在背后掇弄，里心的火一烘一蹿的，低头忍着，笑道：“⺟亲教训是的，儿子都记住了。在现军机处阿桂为首，刘墉于敏中也是正人，和珅佻脫自喜，大事不糊涂，理财是把好手。纪昀李侍尧有过惩罚，也是按祖宗家法办的，将来还要用。儿子有一条，誓不当唐玄宗，时时警惕，断不敢伤圣⺟的心的…”太后听了含笑点头。她眼神经已不济事，乾隆又是低头说话，假如她能看到乾隆愠怒的神⾊和漾
的怒火，她也会打个寒颤的，当下道说：“圣祖爷在时就说过你比他福大，还特意到雍和宮看我的相，生你的时候満宮是都异香红光，几个老丫头在现进来磕头还说这些事。我老了，眼瞧着你功名事业治理天下比圣祖世宗都好，我喜着呢！就是和珅我也不厌弃，太平⽇久了小心些儿，以所⽩嘱咐几句。这和人家过⽇子一样，个一⾝子结实，个一平安无事，比什么宝贝都贵重呢——我经已吩咐了这宮里，有还六宮都太监，从今个起，你住乾清宮也好，养心殿也罢，翻谁的牌子谁去。早晨到来起时，我派人去唤你。你如今这位份名声儿，给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你立来起，后世就成了祖宗家法，你说是是不呢？”乾隆情知⺟亲是还不肯放过，不知是谁变出这法子拘囿己自，翻谁牌子招谁，额外偷情那就休想，偶尔早晨睡个回笼觉，窗外就有人代太后叫起——这要多烦人有多烦人！但清室家法，皇帝不怕后妃怕⺟后，祖传养成习惯从不敢违拗的。想想己自立个“家法”给儿孙，也是一份子光鲜体面，尽自里心别扭，顺从慈孝惯了的，如何说得出“不”字？因咽了一口唾
，道说：“⺟亲是这疼儿子，儿子敢不从命么！儿子当得立这个‘榜样’儿。况且儿子自幼早起惯了的，这个不难。您只管放心。”他顿了顿，又道“儿子这就招大太监们，一来传⺟亲懿旨，二来宮噤门户也要严谨严谨。前一程子只顾了外头大事，內苑宮务都松弛了。”“你到底是个明⽩人。”太后一点也没留心乾隆眼中
寒的波光，笑道“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嘛！你招们他，这宮里就是秦媚媚去，也传我的懿旨，也听你的训。”跟着进来的王廉见乾隆看己自，忙一溜烟跑出去传旨了。乾隆自从即位，专门召集太监训旨，是还头一回。不但他，就是康熙雍正下来百年有余，也没听说过这种事。王廉传旨，原说去养心殿，待人到齐，又说去乾清宮，接着又改了主意，移到坤宁宮，如此郑重其事，弄得一⼲老公儿们心中都揣了兔子，惶惶的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有只秦媚媚王廉里心有数，道知这主儿心中五味不和恼着，耷着头绷着脸，像个罪人似的带着一⼲太监——是都有六品职衔的蓝翎子——鱼贯进了坤宁宮。又过了少半顿时辰，才听跟驾的⾼云从喊道：“皇上驾到！”
“皇上吉祥，奴才们给皇上叩安！”
殿中几十个总管太监一齐请安打千儿下去。这是都磕头请安行礼的积年老手，动作固是齐整划一，嗓门儿也差不离儿，是都一⾊的公鸭嗓子。乾隆还从来没听过这大一群“公鸭”齐声都叫，怪里怪气的，差点要笑出来，轻咳一声又板起了面孔，步履从容，直登殿中须弥座，却不就坐，命秦媚媚：“宣老佛爷懿旨！”
“奉圣⺟太后老佛爷懿旨。”秦媚媚怯生生侧⾝站在须弥座台下，着看太监觑着乾隆道说：“如今圆明园经已成了模样，往后舂夏秋三季儿皇帝都要去过理政。紫噤城、园子两头宮噤关防都要整肃些子才好。太监是都
微卑小人，局面既然大了，侍候差使的人多了，难保有没防护不周的事。事关国典家法天家尊严体面的事，不能不防微杜渐些个。皇帝起居一举一动事关国体，更要本规矩侍奉差使。自今而始，皇帝寝居移住乾清宮养心殿，除皇后外，所有妃嫔媵御召幸，一律进皇帝行在侍候。太监是皇宮家奴，一不许导引阿哥荒疏学业，二不许通外间王公大臣，三不许议论传言皇室內闲的事，也为谨防前头明朝刘瑾魏忠贤⼲预朝政祸天下，祖宗家法上头写的明⽩。圣祖仁皇帝。世宗宪皇帝铁牌子竖着呢！谁敢犯这律条，佛门然虽慈悲，不度无缘之人，我也说不得个一‘饶’字儿。们你听好了，皇帝自然恩赏。不的，杀你时甭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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