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遇见了小马儿的祖⽗。老头子已不拉车,⾝上的⾐裳比前以更薄更破,扛着

柳木

子,前头挂着个大瓦壶,后面悬着个破元宝筐子,筐子里有些烧饼油鬼和一大块砖头。他还认识祥子。
说起话来,祥子才道知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辆破车卖掉,天天就弄壶茶和些烧饼果子在车口儿上卖。老人是还那么和气可爱,可是

弯了许多,眼睛

风流泪,老红着眼⽪象刚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的中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
"你想独自混好?"老人评断着祥子的话:"谁是不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当初,我的⾝子骨儿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在现的样儿!⾝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有没
么这八宗事!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己自的作。有用有没?有没!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有没?有没!
告诉你,我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了,⼲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个一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个一人能有什么蹦儿①?见看过蚂蚱吧?独自个一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来起。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是不?
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着看他死在我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真明⽩了:刘四,杨太太,孙探侦——并不能为因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己自,也不能为因要強就得了好处。
己自,专仗着己自,真象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
他

本想不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強,要強有什么用呢?就么这大咧咧的瞎混吧:没饭吃呢,就把车拉出去;够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这不但是个办法,且而是唯一的办法。攒钱,买车,都给别人预备着来抢,何苦呢?何不得乐且乐呢?
再说,设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还应当去努力,不为己自,还不为她吗?既然找不到她,正象这老人死了孙子,为谁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诉了老人,他把老人当作了的真朋友。
"谁喝碗热的?"老人先吆喝了声,而后替祥子来想:"大概据我么这猜呀,出不去两条道儿:是不教二強子卖给人家当小啊,就是押在了⽩房子。哼,多半是下了⽩房子!么怎说呢?小福子既是,象你刚才告诉我的,嫁过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买姨太太的要整货。那么,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房子。我快六十岁了,见过的事多了去啦:拉车的壮实小伙子要是有个一两天不到街口上来,你去找吧,是不拉上包月,准在⽩房子爬着呢;咱们拉车人的姑娘媳妇要是然忽不见了,总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儿去了。咱们卖汗,咱们的女人卖⾁,我明⽩,我道知!你去上那里找找看吧,不盼着她真在那里,不过,——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一气跑到西直门外。
一出了关厢,马上觉出空旷,树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连只鸟也有没。灰⾊的树木,灰⾊的土地,灰⾊的房屋,都静静的立在灰⻩⾊的天下;从这一片灰⾊望去过,见看那荒寒的西山。铁道北,一片树林,林外几间矮屋,祥子算计着,这大概就是⽩房子了。看看树林,有没一点动静;再往北看,可以望到万牲园外的一些⽔地,⾼低不平的只剩下几棵残蒲败苇。小屋子外有没
个一人,没动静。远近都么这安静,他怀疑是这否那个出名的⽩房子了。他大着胆往屋子那边走,屋门上都挂着草帘子,新挂上的,都⻩⻩的有些光泽。他听人讲究过,这里的妇人,在夏天,都⾚着背,在屋外坐着,招呼着行人。那来照顾们她的,还老远的要唱着窑调②,显出己自并是不外行。为什么在现
么这安静呢?难道冬天此地都不作买卖了么?
他在正
么这猜疑,靠边的那一间的草帘子动了下一,露出个女人头来。祥子吓了一跳,那个人头,猛一看,常非象虎妞的。他里心说:"来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见鬼!"
"进来吧,傻乖乖!"那个人头说了话,语音可不象虎妞的;嗓子哑着,很象他常在天桥听见的那个卖野药的老头子,哑而显着急切。
屋子里什么也有没,有只那个妇人和一铺小炕,炕上有没席,可是炕里烧着点火,臭气烘烘的常非的难闻。炕上放着条旧被子,被子边儿和炕上的砖一样,都油亮油亮的。妇人有四十来岁,蓬着头,还没洗脸。她下边穿着条夹

,上面穿着件青布小棉袄,没系钮扣。祥子大低头才对付着走进去,一进门就被她搂住了。小棉袄本没扣着,

前露出一对极长极大的

来。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为因立着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

遇上了她,常听人说,⽩房子有个"⽩面口袋",这必定是她。"⽩面口袋"这个外号来自她那两个大

。祥子开门见山的问她见看个小福子有没,她不晓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样形容了一番,她想来起了:
"有,有么这个人!年纪不大,好露出几个⽩牙,对,们我都管她叫小嫰⾁。"
"她在哪屋里呢?"祥子的眼然忽睁得带着杀气。
"她?早完了!""⽩面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树林里了!"
"么怎?"
"小嫰⾁到这儿后以,人缘很好。她可是有点受不了,⾝子

单薄。有一天,掌灯的时候,我还记得真的真,为因我同着两三个娘们在正门口坐着呢。唉,就是么这个时候,来了个逛的,一直奔了她屋里去;她不爱同们我坐在门口,刚一来的时候还为这个挨过打,来后她有了名,大伙儿也就让她独自个儿在屋里,好在来逛的她决不去找别人。待了有一顿饭的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个树林去。们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也没人到屋里去看她。赶到老叉杆③跟她去收账的时候,才见看屋里躺着个人男,⾚⾝露体,睡得才香呢。他原来是喝醉了。小嫰⾁把客人的⾐裳剥下来,己自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是不天黑了,要命她也逃不出去。
天黑,她又女扮男装,把大伙儿都给蒙了。马上老叉杆派人四处去找,哼,一进树林,她就在那儿挂着呢。摘下来,她已断了气,可是⾆头并没吐出多少,脸上也不难看,到死的时候她还讨人喜

呢!么这几个月了,树林里到晚上一点事儿也有没,她不出来唬吓人,多么仁义!…"
祥子没等她完说,就晃晃悠悠的走出来。走到一块坟地,四四方方的种着些松树,树当中有十几个坟头。

光本来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草与松花。
什么音声也有没,有只树上的几个山喜鹊扯着长声悲叫。这绝不会是小福子的坟,他道知,可是他的泪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么也有没了,连小福子也⼊了土!他是要強的,小福子是要強的,他只剩下些有没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

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回到车厂,他懊睡了两天。决想不上曹宅去了,连个信儿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两天,他把车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块空⽩,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子才出来受罪,肚子

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着看一条瘦得出了棱的狗在⽩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和须子,他明⽩了他己自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些⽩薯⽪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
人把己自从野兽中提子套,可是到在现人还把己自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
一点也是不他己自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以所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


忽忽的往下坠,坠⼊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为因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大的⾁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

死岗子去。
冬天去过了,舂天的

光是自然给一切人的⾐服,他把棉⾐卷巴卷巴全卖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着冬⾐,更

本不预备着再见看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么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己自还活着,那就再说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辈子的事;在现,他只顾眼前。经验告诉了他,明天是只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天的委屈。卖了棉⾐,他得觉
常非的痛快,拿着现钱作什么不好呢,何必留着等那个一阵风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服,什么他也想卖,凡是暂时用不的东西都马上出手。他喜

看己自的东西变成钱,被己自花了;己自花用了,就落不到别人手中,这最险保。把东西卖掉,到用的时候再去买;假若没钱买呢,就⼲脆用不。脸不洗,牙不刷,原来都没大关系,不但省钱,且而省事。体面给谁看呢?穿着破⾐,而把烙饼卷酱⾁吃在肚中,是这
的真!肚子里有好东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不至于象个饿死的老鼠。
祥子,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体,⾐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个一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车也不讲究了,什么新车旧车的,要只车份儿小就好。拉上买卖,稍微有点甜头,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车的不答应,他会瞪眼,打起架来,到警区去住两天才不算一回事!独自拉着车,他走得很慢,他心疼己自的汗。及至走上帮儿车,要是⾼兴的话,他还肯跑一气,专为把别人落在后边。在这种时候,他也很会掏坏,什么横切别的车,什么故意拐硬弯,什么别扭着后面的车,什么菗冷子搡前面的车一把,他都会。原先他为以拉车是拉着条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险。在现,他故意的要坏;摔死谁也没大关系,人都该死!
他又恢复了他的静默寡言。一声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坏。言语是人类彼此

换意见与传达感情的,他没了意见,没了希望,说话⼲吗呢?除了讲价儿,他一天到晚老闭着口;口乎似专为吃饭喝茶与昅烟预备的。连喝醉了他都不出声,他会坐在僻静的地方去哭。几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净了手,⾝上中了病。他并不后悔;假若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他是后悔当初他⼲吗那么要強,那么谨慎,那么老实。该后悔的全去过了,在现
有没了可悔的事。
在现,怎能占点便宜,他就怎办。多昅人家一支烟卷,买东西使出个假铜子去,喝⾖汁多吃几块咸菜,拉车少卖点力气而多争一两个铜子,都使他觉到満意。他占了便宜,别人就吃了亏,对,是这一种报复!慢慢的再把这个扩大一点,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是还
想不还;

急了他可以撒无赖。初一上来,大家一点也不怀疑他,都道知他是好体面讲信用的人,以所他一张嘴,就把钱借到。他利用着这点人格的残余到处去借,借着如⽩捡,借到手便顺手儿花去。人家要债,他会作出极可怜的样子去央求宽限;样这还不成,他会去再借二⽑钱,而还上一⽑五的债,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说。一来二去,他连个一铜子也借不出了,他始开去骗钱花。
凡是前以他所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他会编一套谎,骗几个钱;有没钱,他央求赏给点破⾐服,⾐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变了烟酒。他低着头思索,想坏主意,想好个一主意就能进比拉一天车还多的钱;省了力气,且而进钱,他得觉
常非的上算。他至甚于去找曹宅的⾼妈。远远的等着⾼妈出来买东西,见看她出来,他几乎是一步便赶去过,极动人的叫她一声⾼大嫂。
"哟!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祥子啊!你怎么这样了?"
⾼妈把眼都睁得圆了,象见看
个一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头去。
"你是不跟先生都说好了吗?么怎一去不回头了?我还和老程打听你呢,他说没见看你,你到底上哪儿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场,差点死了!你和先生说说,帮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来上工!"祥子把早已编好的话,简单的,动人的,说出。
"先生没在家,你进来见见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这个样儿!你给说说吧!"
⾼妈给他拿出两块钱来:"太太给你的,嘱咐你快吃点药!"
"是了!谢谢太太!"祥子接过钱来,里心盘算着上哪儿开发了它。⾼妈刚一转脸,他奔了天桥,⾜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门都串净,他又串了个第二回,这次可就经已不很灵验了。他看出来,这条路子不能靠长,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车;在现,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可是要只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车把。他的⾝子懒,而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团咧,什么请愿团咧,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三⽑也好,两⽑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旗子,随着人群

走。他得觉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強,挣钱不多,可是用不卖力气呢。
打着面小旗,他低着头,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的随着大家走,一声也不出。到非喊叫几声不可的时候,他会张开大嘴,而完全没声,他爱惜己自的嗓子。对什么事他也想不用力,为因
前以卖过力气而并有没分毫的好处。在这种打旗呐喊的时候,设若遇见点什么危险,他头个一先跑开,且而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毁在己自
里手,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为个人努力的也道知怎样毁灭个人,是这个人主义的两端。
①蹦儿,本领,前途的意思。
②窑调,在

院里流行的小调。
③叉杆,即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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