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醉逼典衣忽访出山中宰相
词曰:风流才子凌云笔,无梦也生花。挥毫当陛,目无天子,何有雏娃,岂期闺秀,雕龙绣虎,真若涂鸦。始知天锺灵异,蛾眉骏骨,不甚争差。
右调《青衫

》
话说燕⽩颔因访阁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说出皇庄利害,因不敢再问,恐惹是非,遂忙忙走了回来。到了个一村镇市上,方才定了

,立住脚。他出门时,因瞒着平如衡,不曾吃得午饭。到此已是未申之时,肚中微微觉饥。忽见市稍一竿酒旗飘出,満心

喜,竟走了进去,拣一副好座头坐下。此虽是个一村店,窗口种了许多花草,倒还幽雅。燕⽩颔坐下,店主人随即道问:“相公是还自饮,是还候朋友?”燕⽩颔道:“己自饮,有没朋友。”店主人道:“用甚么肴?”燕⽩颔道:“不拘,的有只管拿来。酒须上好。”店主人见看他人物清秀,⾐饰齐整,料是富贵人家,只拣上品肴馔并美酒搬了出来。
燕⽩颔一面吃,一面想美人和诗之妙,因叫店主取笔砚,默写出来,放在桌上。读一遍,饮一杯,分十有兴。因想道:“昨⽇平子持还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却无真才,如不他遇的冷家女子美兼全,叫我无言回答。谁知我的美人,其才又过于其美,今⽇回去,可以扬眉吐气矣。”想罢,哈哈大笑,又満饮数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题诗是自家寄兴,却与子持无⼲;我那美人题诗,却是明明属和,非与我燕⽩颔有默默相关,焉肯为此?此又胜于子持多矣。”想罢,又哈哈大笑,又満饮数杯。又想道:“但是他遇的美人虽无踪迹,即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踪迹然虽不远,姓名却无处访问,将如之何?那和尚说,是不国戚就是皇亲,我想,这美人若生于文臣之家,任是尊贵,斯文一脉还好访求;若果是皇亲国戚,他倚着椒房之贵,岂肯轻易便许文人?岂不又是遇而不遇了!”因叹一口气道:“我那美人,你这一首诗岂不空做了,难道我燕⽩颔与美人对面无缘?”
燕⽩颔此时已是半酣,寻思无计,心下一苦,拿着一杯酒,

饮不饮,忽不觉堕下几点泪来。店主人远远见看,暗笑道:“这相公小小年纪,独自个一人,哈哈笑了这半晌,么怎这会子又哭来起,莫非是个呆子?”因上前道问:“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么?”燕⽩颔道:“好是好,也还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是不上好,么怎连相公的眼泪都吃了出来?”燕⽩颔道:“我自有心事堕泪,与酒何⼲?快烫热的来,我还要吃。”店主人答应去了。燕⽩颔又饮了几杯,又想道:“就是皇亲国戚,他女儿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不怕他⽗⺟不从。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个会元状元与他看,那时就是不寒士了,他难道还不肯?”想到快活处又哈哈大笑来起,不觉又吃了数杯。
店主人见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道问:“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是还城中?若是城中,⽇⾊已西,这里到城中有还七八里,也该行了。”燕⽩颔道:“我寓在城中⽟河桥,既是晚了,去罢。”遂立起⾝来,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拦住,道:“相公慢行,且算还了酒钱着。”燕⽩颔道:“该多少?”店主人道:“酒肴共该五钱。”燕⽩颔道:“五钱不为多,是只我今⽇不曾带来。我赊去,明⽇叫家人送来还你罢。”完说又要走。店主人见他只管要走,着了急,因道说:“这又是笑话了。我又不认得相公是谁,怎好赊去?”燕⽩颔道:“你若不赊,可跟我回去取了罢。”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里,那有这些闲人跟你去?”燕⽩颔道:“送来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带来,难道叫我变出来还你?”店主人道:“相公若不曾带来,可随便留下些当头。明⽇来取何如?”燕⽩颔道:“我随⾝有只穿的两件⾐服,叫我留甚么作当?”店主人道:“就是⾐服脫下来也罢了。”
燕⽩颔已是七八分醉的人,听见说要脫⾐服,一时大怒,因骂道:“狗奴才,这等可恶!我赵相公的⾐服可是与你脫的?”一面说,一面竟往外走。店主人着了急,也大怒道:“莫说你是赵相公,就是山阁老府的中人,来来往往,少了酒钱,也要脫⾐服当哩!”燕⽩颔听见说山阁老,因道问:“那个山阁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几个山阁老要问?”燕⽩颔道:“闻得山显仁已告病回去了,为何有人在你这里往来?”店主人道:“大风大雨,回哪里去?这闲事你且休管,请脫下⾐服来要紧。一动耝,相公便没体面了。”只一手扯住,死也不放。
燕⽩颔要动手打他,却又打他不倒。正没奈何,忽见平如衡带了两三个家人赶来,见看燕⽩颔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齐拥进来,道:“在这里了,是这为何?”燕⽩颔见看众人来,方快话道:“这奴才可恶!吃了他的酒,就要剥我的⾐服。”众家人听了,便发作道:“这等可恶!吃了多少酒钱,就要剥⾐服?既开了店,也有两只眼,看看人,们我相公的⾐服可是与你剥的?”说罢,兜脸一拳。店主人见看
是不势头,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剥相公的⾐服,只说初次不相认,求留下些当头。”平如衡道:“要留当头,也须好说,怎动手扯来起?”众家人俱动手要打。转是燕⽩颔拦住道:“罢了,小人不要与他计较。可称还他五钱银子,我有还话问他。”众家人见主人吩咐,便不敢动手,因称了五钱银子与他。店主人接了银子,千也陪罪,万也陪罪。燕⽩颔道:“这都罢了,只问你,你方才说山阁老不曾回去,那是真么?店主人道:“么怎不真?”平如衡听了忙揷上道问:“山阁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里住?”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离此有还多远?”店主人道:“离此有只七八里远。”燕⽩颔道:“都说他告病回去了,却原来还住在此间。”平如衡因笑对燕⽩颔道:“兄说也不说一声,竟自走了出来,使小弟那里不寻?恐兄落⼊圈套,故赶了来,不期兄倒访出这个好消息。”燕⽩颔笑道:“这个算不得好消息,有还绝妙的好消息,不舍得对兄说。”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无非是阁上之人有了踪迹下落。”燕⽩颔笑道:“若止是踪迹下落,怎算得好消息?是不气兄说,我这个好消息,连美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来了。”平如衡惊道问:“这就奇了!何不明对小弟一说?”燕⽩颔笑道:“若是对兄说了,兄若不妒杀,也要气杀。”众家人见二人只管说话,因道说:“天将晚了,须早早回去罢。”燕⽩颔还打帐同平如衡吃酒,平如衡道:“路远,回去吃罢。”遂同了出来。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盘问,燕⽩颔笑道:“料也瞒兄不得。”因将袖中抄写的诗递与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细说,兄只看此诗,便知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兄不要骗我,这诗是兄自做的。”燕⽩颔笑道:“兄原来只晓得做诗,去不会看诗。你看这诗,呑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谁能有此幽悄?非出之闺秀,谁能有此香

?兄若认做小弟之笔,岂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是只不信,难道美人中又生个一才子不成?”燕⽩颔道:“兄若不信,明⽇同兄去看,此诗尚明明写在墙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写在墙上和你,岂不虑人见看聇笑?”燕⽩颔道:“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兄所虑者,美人已虑之早矣。他将小弟原唱涂去,单单只写他和诗在上。在小弟见了,自然道知是他和诗,他人见之,如何能晓?”平如衡听了,又惊又喜,道:“兄这等说来,果是真了?我只道冷绛雪独擅千古之奇,如今却有对了。且问你,曾访着他姓名么?”燕⽩颔道:“姓名却是难访。”平如衡道:“为何难访?”燕⽩颔道:“我曾问个老和尚,他说那座园是朝廷的皇庄,来往的是都皇亲国戚,谁敢去问?若问着无赖之人,便要拿鹅头,扎火囤哩!”平如衡道:“这等说来,你的阁上美人与我壁间女子是都镜花⽔月,有影无形,只好当做一场舂梦。我二人原为山姐小而来,既是山相公还在这里,莫若原去做本来的题目罢了。”燕⽩颔道:“山姐小原该去见,但只恐观于海者难为⽔。今既见了阁上美人这等风流才美,那山姐小纵然有名,只怕又要减等了。”平如衡道:“见了方知,此时亦难悬断。”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对酌。说来说去,是不平如衡夸奖冷绛雪,便是燕⽩颔卖弄阁上美人。直讲到没着落处,只得算计去访山姐小。正是:鱼情思得⽔,蝶意只谋花。
况是才逢⾊,相思自不差。
燕⽩颔与平如衡算计要见山姐小不题。却说山姐小自见了阁下书生与园墙上题诗,心下分十想念。因⺟亲接了回家,遂来见冷绛雪,道说:“小妹今⽇侥幸,也似姐姐在闵子庙一般,恰遇见个一少年才子。”冷绛雪道:“怎生相遇?”山姐小道:“小妹看过⽗亲,偶到先舂阁上去看梅。然忽推开窗子,只见下面梅花边立着个一少年,生得清秀可喜,见小妹在阁上,甚是顾盼。不期被仆妇见看,将他恶狠狠赶了出去。”冷绛雪道:“少年人物聪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妹何以知他是个才子?”山姐小道:“那书生出去,小妹正然寻思,忽见福童一路嚷了进来,道说‘有人在园外题诗,写污了粉墙’,叫人去难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园门去看,见果然题了一首诗在墙上。小妹再三读之,真是

舂⽩雪,几令人齿颊生香。故知他是个才子。”冷绛雪道:“那书生题的诗,且请姐小念与

妾听。”山姐小遂将前诗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诗何如?”冷绛雪听了,连连称赞道:“好诗,好诗!许多羡慕姐小,只淡淡借‘梅花舂⾊’致意,绝不露蝶蜂狂态。风流蕴藉的系才人,怪不得姐姐留意。且请问,此生落款是何处人?姓甚名谁?”山姐小道:“不知为何,竟不落款,并不知他姓名。”冷绛雪道:“他既无姓名,姐小又回来了,岂不也是一番空遇?”山姐小道:“小妹也是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写在墙上,通他个一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无情,还重来一见否?”冷绛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来重访之理?是只
姐小处于相府深闺,他就来访,却也无益。”山姐小道:“小妹也是这等想。天下未尝无才,转不幸门第⾼了,寒门书生任是才⾼,怎敢来求?爹爹个一宰相,又不好轻易许人;你我深闺处女,又开口不得。倒如不小家女子,贵

求婚,却都无碍。”冷绛雪道:“虽如此说,然空

芳兰终如不金⾕牡丹为人尊贵。”山姐小道:“天下虚名最误实事。小妹以微才遭逢圣主之眷,名震一时,宜乎关睢荇菜,招来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梅,人无吉士。就是前⽇天子所许的燕⽩颔、平如衡,想亦不虚,不知为何今⽇尚无消息。就是姐姐所传的《张子新编》,分十可诵,又未见其人,毕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所遇的书生,其人其才乎似无疑。然贵

悬殊,他又无门可求,我又不能自售。至于对面而有千里之隔,岂非门第与虚名误事?”冷绛雪道:“此事姐小不必着急,天下只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许多名士,自能物⾊。况以姐小赫赫才名,內中岂患无一成者?”山姐小道:“婚姻事暗如漆,这也料他不定。”冷绛雪道:“以

妾推之,《张子新编》诗虽佳,而杂以平子之咏,大都假多真少。其人即来,未必如姐小之意,这须搁起。而阁下书生,人才纵然出众,但恐⽩面书生,又未必如太师之意。这个也须搁起。惟有这个燕⽩颔,既为学臣首荐,又为天子征召,岂有不来之理?若来,天子既许主婚,岂有不谐之理?则姐小婚姻定一在此。”山姐小道:“据姐姐推论,乎似有理。但未知这个燕⽩颔可能如阁下书生?”冷绛雪道:“学臣这番荐举,是奉旨搜求,与等闲不同。若非真才实美,倘天子见罪,将如之何?”况与平如衡同荐,若果是闵庙题诗之人,此

妾所知。平如衡且逊一筹,则燕生之为人可想而知矣。岂有如不阁下书生之理?”
二人正论不了,忽个一侍妾拿了一本报来,道说:“老爷叫送与姐小看。”山姐小接在手中沉昑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冷绛雪道:“定是燕、平二生征召到京之事了。”山姐小道:“或者是此。”因揭开一看,果是学臣王衮回奏:燕⽩颔、平如衡奉旨征召,不期未奉旨之先,已出境游学,不知何往。今已差人各处追寻,一到即促驾朝见。今恐迟钦命,先此奉闻。奉圣旨:着该部行文各省抚按行查,倘在其境,火速令其驰驿进京朝见,勿得稽留。
山姐小看完,默默无语。冷绛雪也沉昑了半晌,方才道说:“我只道钦命征召,再无阻滞,平生是真是假,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变。”山姐小因叹息道:“天下事甚是难料。姐姐方才还说小妹婚姻定在于此。今看此报,有定乎?无定乎?”冷绛雪也叹息道:“这等看来,事真难料。”又想一想,道:“天子既着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来,只恐迟速不定耳。”二人虽也勉強言笑,然心下有些不快,未免恹恹搅

心曲。过了数⽇,山姐小竟生起病来。山显仁与罗夫人见了,分十着急,慌忙请太医调治不题。
却说燕⽩颔,因阁上美人难访,无可奈何,终⽇是只痴痴思想,连饮食都减了。就是平如衡勉強邀他到那里看花饮酒,他是只恹恹没兴。平如衡见燕⽩颔如此,心下暗想道:“除非是以山姐小之情打动他方可。”遂⽇⽇劝他去访问。燕⽩颔道:“要去访亦何难?就是访着,料也不能胜于阁上美人。况他又倚着天子宠眷,公卿出⾝,见你我寒士,未必不装腔做势,见他有何益处?”平如衡道:“你我跋涉山川,原为山姐小而来。如今到此,转生退悔,莫非忘了《⽩燕》之诗么?就是山姐小骄傲如不,也须一见,方才死心。”燕⽩颔道:“兄既如此说,明⽇便同去一访。是只小弟意有所属,便觉无勇往之兴。”平如衡道:“有兴没兴,必须一往。”燕⽩颔被

不过,只得依允。
到次⽇来起,打点同去。平如衡道:“们我此去,若说是会做诗,便惊天动地,使他防范。倘有如不,倒惹他笑。莫若扮做两个寒士,只说闻名求诗,待他相见。看机会,出其不意做一两首惊动他,看是如何。”燕⽩颔道:“这个使得。”二人都换了些旧巾旧服,穿戴来起。虽带了两个家人,都叫他远远跟随,不要贴⾝。一径出城。因记得店主人说山阁老住在灌木村,此因不问山阁老,只问灌木村。喜得一路山⽔幽秀,蹊径曲折,走来便不觉甚远。问到了村口,只见个一小庵儿,甚是幽雅。二人一来也要歇脚,二来就要问信,竟走了进去。庵中个一和尚见看,慌忙

接,道:“二位相公何来?”燕⽩颔答道:“我二人因舂光明媚,偶尔寻芳到此,不觉⾜倦,

借宝庵少憩片时。”和尚道:“既是这等,请里面坐。”遂邀⼊佛堂,问讯坐下。一面叫小沙弥去煎茶,一面就问:“二位相公尊姓?”燕⽩颔道:“生学姓赵。”平如衡道:“生学姓钱。”因问老师大号。和尚道:“小僧

号普惠,此处离城约有十数余里,二位相公寻舂,直步到此,可谓⾼兴之极。”燕⽩颔说:“不瞒老师说,我二人虽为寻舂,却还要问个一人的消息,故远远而来。”普惠道:“二位相公要访谁人消息?”燕⽩颔道:“闻得说山显仁相公告病隐居于此,不知果然么?”普惠笑道:“我只说相公要访甚么隐人消息,若是山者爷,个一当朝宰相,谁人不知,何须要问?就在这前面大庄上居住。山老爷最爱小庵幽静,时常来闲坐,一月倒有十⽇在此。”平如衡道:“这两⽇曾来么?”普惠道:“这两⽇为他姐小有恙,请医调治,心下不快,不曾来得。”燕⽩颔道:“可知他姐小有甚贵恙?”普惠道:“这倒不晓得。”
说罢,小沙弥送上茶来。大家吃了,普惠道问:“二位相公访山老爷,想是年家故旧,要去拜见了?”平如衡道:“们我与他也是不年家,也是不故旧。因闻得他姐小才⾼,为天子宠贵,不知是真是假,要来试他一试。不期来得不巧,正遇着他病,料想不出来见人,们我去也无益。”普惠道:“据相公说,是来的不巧,遇他不着。依小僧看来,因他有病遇不着,正是二位相公的凑巧。”燕⽩颔笑道:“遇不着,为何倒是凑巧?”普惠道:“遇不着,省了多少气苦,岂是不凑巧?”燕⽩颔道:“就是遇着他,难道有甚么气苦不成?”普惠道:“相公是不本地人,不知那山姐小的行事。”平如衡道:“们我远方人实不道知,万望老师指教。”普惠道:“这山姐小今年十六岁,生得美貌,不消说得;才学⾼美,也不消说得;是只他的生

骄傲,投得他的机来,百般和气;投不着他的机来,便万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学,看得上眼,或是求他诗文,他还正正经经替你做一两篇;你若是肚中无物,人物耝俗,任是尚书阁老的子孙,金珠⽟帛厚礼送他,俱不放在他心上。你若生得长,他就信笔做一首长诗讥诮你;你若生得矮,他就信笔做一首矮诗讥诮你。不怕你羞杀气杀。样这的恶相知,定要去见他做甚!小僧故此说个不遇他省了许多气苦。”燕⽩颔道:“无才村汉自来取辱,却也怪他不得。是只人去见他,他肯轻易出来相见么?”普惠道:“他怕哪个?么怎不见?他虽是个百媚女子,却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他都相见。相见时正⾊谈论,绝不作一毫涩羞之态。你若一语近于戏谑,他有圣上赐的金如意,就叫人劈头打来,打死勿论。故见他的皆兢兢业业,不敢一毫放肆,听他长长短短,将人取笑作乐。”平如衡道:“他取笑,也只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缙绅文人,焉敢轻薄。”
普惠道:“这个他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说谎,我说一桩有据的实事与你听。前⽇都察院邬都堂的公子,以恩荫选了儒学正堂,备了一份厚礼,又央了几封书与山老爷,要面求山姐小题一首诗,写作一幅字当画挂。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姐小恶也不恶?这⽇邬公子当面来求时,他问了几句话儿,见邬公子答不来,又见邬公子人物生得丑陋,山姐小竟信笔写了一首诗讥诮他,把个一邬公子几乎气死。你想那邬公子虽是无才,却也是个一都堂之子,受不得这般恶气,未免也当面抢⽩了几句。山姐小道他戏言相调,就叫人将⽟尺楼门关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亏山老爷怕邬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将邬公子放走了。到次⽇,山姐小还上了一疏,道邬公子擅⼊⽟尺楼,狂言戏调,无儒家气象。圣上大怒,要加重处。亏了邬都堂內里有人调停,还奉旨道邬都堂教子不严,罚俸三月。邬公子无师儒之望,改了个一主簿。二位相公,你道这山姐小可是轻易惹得的?小僧故说个遇他也好,不遇他也好。”燕⽩颔道:“山姐小做了甚么诗讥诮他,这等动气?”普惠道:“这首诗传出来,那个看了不笑?小僧还抄个稿儿在此,我一发取出来,与二位相公看看,以发一笑。”燕⽩颔道:“绝妙,绝妙!愿求一观。”
普惠果然⼊內,取了出来,递与二人,道:“请看。”二人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家世徒然列缙绅,诗书相对不相亲。
实无点点

中墨,空戴方方头上巾。
佛仿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却称人。
若教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噤拍掌大笑道:“果然戏谑得妙!这等看来起,这邬公子吃了大苦了。”普惠道:“自从邬公子吃了苦,如今求诗文诗求的都怕来惹事,没甚要紧,也不敢来了。二位相公是还去也不去?”燕⽩颔笑道:“山姐小这等放肆取笑于人者,是只未遇着个一真正才子耳。待们我明⽇去,也取笑他一场,与老师看。”普惠头摇道:“二位相公虽自然是⾼才,若说要取笑山姐小,这个却未必。”平如衡道:“老师怎见得却未必?”普惠道:“我闻得山老爷在朝时,圣上曾命许多翰林官与他较才,也都比他不过。內中有个一宋相公,叫做宋信,说他是天下第个一会做诗的才子,也考山姐小不过。皇帝大怒,将他拿在午门外,打了四十御

,递解回去。此事喧传长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说要取笑他一场,故小僧斗胆说个未必。”燕⽩颔听了,笑对平如衡道:“原来宋信出了这一场丑。前⽇却瞒了,并不说起。”平如衡道:“他己自出丑,如何肯说?”因对普惠道说:“老师宝庵与山姐小相近,只知山姐小之才⾼,怎道知山姐小不过是一闺中女子学涂鸦耳,往往轻薄于人者,皆世无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怜也。此时也难与老师说,待们我明⽇与他一试,老师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却不好说出,只得含糊答应道:“原来二位相公又有这等⾼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壶好茶来吃。燕⽩颔一面吃茶,一面见经座上有现成笔墨,遂取了,在旁边壁上题诗一首,道:“山姐小,山姐小,不知你的病几时方好,且留为后⽇之验。”平如衡候燕⽩颔题完,也接笔续题一首在后,道:“山姐小,山姐小,你若见了此二诗,只怕旧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搁笔,相顾大笑,遂别普惠出来道:“多扰了,迟三五⽇再得相会。”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过数⽇再奉候。”遂送出门而去。只因这一别,有分教:才子称佣,夫人学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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