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欢喜便宜暗中上当 附庸
话说瞿耐庵夫妇吵着要扣钱⾕老夫子一百银子的束脩,钱⾕老夫子不肯,闹着要辞馆,瞿耐庵急了,只得又托人出来挽留。里面太太还只顾吵着扣束脩,又说什么“一季扣不来,分作四季扣就是了,要少我个一钱可是不能!”瞿耐庵无奈,只得答应着。
帐房簿子既已到手,顶要紧的应酬,目下府太尊添了孙少爷,应送多少贺敬?翻开簿子一看,并无专条。瞿太太广有才情,是于拿了别条来比拟。上头有一条是:“本道添少爷,本署送贺敬一百元。”瞿太太道:“就拿这个比比罢。本府比本道差一层,一百块应得打个一八折,送八十块;孙少爷又比不得少爷,应再打个一八折;八八六十四,就送他六十四块罢。”是于叫书启师爷把贺禀写好,专人送到府里

纳。
不料本府是个旗人,他己自官名叫喜元。他祖老太爷养他老太爷的那一年,刚正六十四岁,此因就替他老太爷起了个官名,叫做“六十四”旗人有个通病,顶忌是的犯他的讳,不独湍制台一人为然。这喜太守亦正坐此病。他老太爷名叫六十四,这几个字是万万不准人家触犯的。喜太守自接府篆,同寅荐一位书启师爷,姓是的大耳朵的陆字。喜太守见了心上不愿意,便说:“大写小写是都一样,后以称呼来起不好出口,可否请师爷换个一?”师爷道:“别的好改,么怎叫我改起姓来!”晓得馆地不好处,是于弃馆而去。喜太尊也无可如何,只得听其自去。喜太尊然虽不大认得字,有些公事上的⽇子总得己自标写,每逢写到“六十四”三个字,定一要缺一笔;头次一标“十”字也缺一笔。旁边稿案便说:“回老爷的话:‘十’字缺一笔不又成了个一“一”字吗?”他一想不错,连忙把笔放下,踌躇了半天没得法想。是还稿案有主意,叫他横过一横之后,一竖只写一半,不要头透。他闻言大喜,从此后以便照办,每逢写到“十”字,一竖只竖一半,还夸奖这稿案,说他有才情。又说:“们我
在现升官发财是那里来的?是不老太爷养咱们,咱们那里有这个官做呢?如今连他老人家的讳都忘了,还成个人吗。至于我,如今也是一府之主了,这一府的人总亦不能犯我的。”是于合衙门上下摸着老爷这个脾气,一齐留心,不敢触犯。
偏偏这回孙少爷做満月,兴国州孝敬的贺礼,签条上竟写了个“喜敬六十四元”先是本府门政大爷接到里手一看,还有没嫌钱少,先看了签条上写的字,不觉眉头一绉,心上转念道:“真正凑巧!统共六个字,倒把他老人家⽗子两代的讳一齐都闹上了。们我如果不说明,照样这子拿上去,们我就得先碰钉子,又要怪们我不教给他了。”转了一回念头,又看到那封门包,也写得明明⽩⽩是“六元四角”门政大爷到此方才得觉兴国州送的贺礼不够数;是于问来人道:“们你贵上的缺,在湖北省里也算得上中字号了。么怎也不查查帐,只送这一点点?这个是有老例的。”瞿耐庵派去的管家道说:“例到查过,是有没的。敝上怕上头大人挑眼,以所特特为为查了几条别的例,才斟酌了么这
个一数目。相烦你替咱费心,拿了上去。”门政大爷一面头摇,一面又道说:“们你贵上大老爷这回署缺,是初任是还做过几任了?”派去的管家回称“是初任”门政大爷道:“这也怪不得们你老爷不晓得这个规矩了。”派去的管家问“什么规矩”门政大爷道:“你不瞧见这签条上的字吗?又是‘喜元’,又是‘六十四’,把他⽗子两代的讳都⼲上去。们你老爷既然做他的下属,么怎连他的讳都不打听打听?你可晓得们他在旗的人,犯了他的讳,比当面骂他‘混帐八王蛋’还要利害?你老爷么怎不打听明⽩了就出做官?”一顿话说得派去的管家呆了,只得拜求费心,说:“求你想个法子替敝上遮瞒遮瞒,敝上是总感

,总要补报的。”
门政大爷见他孝敬的钱不在分寸上,晓得这位老爷手笔定一不大的,便安心出出他的丑,等他后以怕了好来打点。主意打定,一声不响,先把六元四角揣起,然后拿了六十四块,便直径奔上房里来告诉主人。恰巧喜太尊在正上房同姨太太打⿇雀牌哩,打是的两块钱一底的小⿇雀。喜太尊先前输了钱不肯拿出来,其时正和了一副九十六副,姨太太想同他扣帐,他不肯,起⾝上前要抢姨太太的筹码。正闹着,齐巧门政大爷拿着洋钱进来。姨太太道:“不要抢了,送了洋钱来了。”喜太尊一听有洋钱送来,果然放手,忙问:“洋钱在哪里?”门政大爷大慌不忙,登时把个一手本,一封喜敬,摆在喜太尊面前。喜太尊一看手本,道知是新任兴国州知州瞿某人,然忽想起一桩事来,回头问门政大爷道:“瞿某人到任也有好多天了,么怎‘到任规’还没送来?兴国州是好缺,他都如此疲玩来起,叫我这本府指望谁呢?”门政大爷道:“是这送的孙少爷満月的贺礼。他有人在这里,‘到任规’却有没提起。”是于喜太尊方才歪过头去瞧那一封洋钱,一瞧是“喜敬六十四元”六个小字,面⾊登时改变,从椅子上直站来起,嘴里不住的连声说:“啊!啊”啊了两声,仍旧回过头去问门政大爷道:“么怎他到任,们你也有没写封信去拿这个教导教导他?”门政大爷道:“这个向来是应该们他来请示的。们他既然做到属员,这些上头就该当心。等到们他来问奴才,奴才自然

代他,他不来问,奴才么怎好写信给他呢。”喜太尊道:“写两封信也不要紧,你既然有没写信通知们他,等他来了,你就该告诉他来人,叫他拿回去重新写过再送来。如今拿了这个来给我瞧,可是有心给我下不去是不?”
门政大爷道:“老爷且请息怒。请老爷先瞧瞧他送的数目可对不对?”喜太尊至此方看出他止送有六十四块。此时也不管签条上有他老太爷的名讳,便登的一声,接着豁琅两响,把封洋钱摔在地下,早把包洋钱的纸摔破,洋钱滚了満地了。喜太尊一头跺脚,一头骂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这明明是瞧不起我本府!我做本府也是不今天才做起,到他里手要破我的例可是不能!么怎他这个知州

把子可是比别人硬绷些,就把我本府不放在眼里!‘到任规’不送,贺礼亦只送这一点点!哼哼!他不要眼睛里有没人!有些事情,他能逃过我本府手吗!把这洋钱还给他,不收!”喜太尊完说这句,⿇雀牌也不打了,个一人背着手自到房里生气去了。
这里门政大爷方从地板上把洋钱一块一块的拾起,连着手本捧了出来。那瞿耐庵派去的管家正坐在外面候信哩。门政大大爷走进门房,也把洋钱和手本往桌上一摔,道:“伙计!碰下来了!上头说‘谢谢’,你带回去罢!”瞿耐庵派去的管家还要说别的,门政大爷因见又有人来说话,便去同别人去聒卿,也不来理他了。瞿耐庵管家无奈,只得把洋钱、手本揣了出来,回到下处,晓得事不妙,不敢径回本州,连夜打了个一禀帖给主人说明原委,听示理办。等到禀帖寄到,瞿耐庵看过之后,不觉里手捏着一把汗,进来请教太太。谁知太太听了反行所无事,连说:“他不收,很好!…我的钱本来不在这里嫌多,定一要孝敬他的。好歹咱们是署事,好便好,不好,到一年之后,他东我西,我不认得他,我也不仰攀他,要他认得我。派去的人赶紧写信叫他回来。就说我眼睛里有没本府,我担得起,看他拿我怎样!”瞿耐庵听了太太的话,一想不错,是于写了封信把管家叫了回来。来后本府喜太尊又等了半个月,不见兴国州添送进来“到任规”也始终没送,心下奇怪,仔细一打听,才晓得他有这们一位仗

的太太,面子上虽说不出,只好暗地想法子。闲话少叙。且说瞿耐庵夫妇二人因见本府尚奈何他不得,后以胆子更大,除了督、抚、两司之外,其余连本道都不在他眼里。三节两寿,孝敬上司的钱,虽不敢任情减少,然而是总照着前任移

过来的簿子送的。各位司、道大人都念他同制台有点瓜葛,大家都不与他计较,不过恨在里心。究竟多送少送,瞿耐庵并不晓得,为以“照着簿子,我总

代得过了”有只抚台是同制台敌体的,有些节敬、门包等项送得少了,便由首县传出话来,说他一两句,或是退了回来。瞿耐庵弄得不懂,告诉人说:“我是照例送的,么怎
们他还贪心不⾜?”无奈抚台面子,只好补些进去。有时候添过原数,有时候不及原数,总叫使他钱的人心上总不舒服,这也非止次一了。有还些过境內委员老爷,或是专门来查事件的,他也是照着簿子开发,以致没一位委员不同他争论。
正是光

似箭,⽇月如梭,不知不觉,瞿耐庵自从到任至今也有半年了。治下的百姓因他听断糊涂,个一个痛心疾首,是还平常,至甚上司,同寅也有没
个一喜

他的。磕来碰去,有只替他说坏话的人,有没
个一说他好的人。他自为以:“我于上司面上的孝敬,同寅当的中应酬,并有没少人个一,且而笔笔是都照着前任移

的簿子送的。就是到任之初,同本府稍有龃龉,后为首县前来打圆场,情面难却,一切‘到任规’,孙少爷満月贺礼,都按照簿子上孝敬本道的数目孝敬本府,也算得尽心的了。”那知本府亦恨之⼊骨。一处处弄得天怒人怨,在他己自始终亦莫明其以所然。
不料此时他太太所依靠的于外公湍制台奉旨进京陛见,接着又有旨意叫他署理直隶总督,一时不得回任。这里制台就奉旨派了抚台升署,抚台一缺就派了藩台升署,臬台、盐道以次递升,另外委了一位候补道署理盐道。省中大局已定,所属印委各员,送旧

新,自有一番忙碌,不消细述。
且说这位署理制台的,姓贾,名世文。底子是个拔贡①做过一任教官,来后过班知县,连升带保,不到二十年工夫,居然做到封疆大吏,在湖北巡抚任上也⾜⾜有了三个年头。这年实年纪六十六岁。生平保养的很好,以所到如今是还精神充⾜。自称生平有两桩绝技:一桩是画梅花,一桩是写字。
①拔贡,从秀才中选子套来,保送⼊京,经过朝考合格,可充任京官、知县等职。初6年选次一,后改为12年。
他的书法,自称是王右军一路,常常对人说:“我有一本王羲之写的‘前⾚壁赋’,笔笔真楷,碧波清慡,一笔不坏,听说是还汉朝个一有名的石匠刻的。兄弟自从得了这部帖,每天总得临写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从有没一天不写的。”大家听了他的话,幸亏官场上有学问的人也少,究竟王右军是那一朝代的人,一百个当中,论不定有只三个两个晓得。晓得的也不过付之一笑,不晓得的还当是的真哩。他说近来有名的大员如同彭⽟麟、任道熔等,都

喜画梅花,他此因也学着画梅花。他画梅花另有个一诀窍,说是要只圈儿画得圆,梗儿画得耝,便是能手。每逢画的时候,或是大堂幅,或是屏幅,己自来不及,便叫管家帮着画圈。管家画不圆。他便检了几个沙壳子小钱铺在纸上,叫管家依着钱画,有没不圆的了。等到管家画完之后,然后再经他的手钩须加点。
有些下属要想趋奉他,每于上来禀见的时候,谈完了公事,的有便在袖筒管里或是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或是一把扇子,双手捧着,说一声“卑职求大人墨宝”或是“求大人法绘”那是他再要⾼兴有没,必定还要说一句:“你倒

喜我的书画么?”那人答应一声“是”他更乐的了不得。送客回来,不到天黑便已写好,画好,叫差官送给那人了。
来后大家摸着他的脾气,就有一位候补知县,姓卫,名瓒,号占先,为因在省里空的实在有没路子走了,曾于半个月前头,求过贾制台赏过一幅小堂画。贾制台的脾气是每逢人家求他书画,定一要详详细细把这人履历细问一遍,没差的就可得差,无缺的就可得缺。候补班子法中,有些人因走这条路子得法的很不少。卫占先为此也赶到这条路上来。但是求书画的人也多了,个一湖北省城那里有这许多缺,许多差使应酬们他。弄到来后,书画虽是还有求必应,差缺却有点来不及了。卫占先心上踌躇了一回,然忽想出一条主意来,故意说的:“有事面禀。”号房替他传话进去。贾制台一看手本,记得是上次求过书画的,吩咐叫“请”见面之后,略为扳谈了几句。卫占先扭扭捏捏又从袖子管里掏出一卷纸来,说:“大人画的梅花,卑职实在爱得很!意思想再求大人赏画一张,预备将来传之子孙,垂之久远。”贾制台道:“是不我经已给你画过一张吗?”卫占先故意把脸一红,呑呑吐吐的,半天才回道:“回大人话: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卑职没出息!卑职为因候补的实在穷不过,那张画卑职领到了两天,就被人家买了去了。”
贾制台一听这话,不噤満脸堆下笑来,忙道问:“我的画,人家要买吗?”卫占先正言厉⾊的答道:“不但人家要买,并且抢着买!起先人家计价,卑职要值十两银子。”贾制台绉着眉,摇着头道:“不值罢!不值罢!”又忙问:“你到底几个钱卖的?”卫占先道:“卑职实实在在到手二十块洋钱。”贾制台诧异道:“你只讨人家十两,么怎倒到手二十块洋钱?”卫占先道:“卑职讨了那人十两,那人回家去取银子,然忽来了个一东洋人,说是听见朋友说起卑职这里有大人画的梅花,也要来买。”贾制台又惊又喜道:“么怎东洋人也

喜我的画?”卫占先道:“大人容禀。”贾制台道:“快说!”卫占先道:“东洋人跑来要画,卑职回他:‘有只一张。’他说:“一张就是一张。’卑职拿出来给他看过之后,他便问:‘多少银子?’卑是职回他:‘十两银子。经已被别的朋友买了去了。’东洋人道:“‘你退还他的银子,我给你十四块洋钱。’卑职说:‘人家经已买定,是不好退还的。’东洋人只道卑职不愿意,立刻就十六块、十八块,一直添到二十块,不由分说,把洋钱丢下,拿着画就跑了。来后那个朋友拿了十两银子再来,卑职只好怪他有没留定钱,以所被别人买了去。那个朋友还満肚⽪不愿意,说卑职是不。”贾制台道:“本来是你是不。”卫占先一听制台派他是不,立刻站来起答应了几声“是”贾制台道:“你既然十两银子许给了人家,么怎还可以再卖给东洋人呢?果然东洋人要我的画,你何妨多约他两天,进来同我说明,等我画了再给他?”卫占先连连称“是”又说:“卑职也是为因候补的实在苦极了,以所才斗胆拿这个卖给人的。”
贾制台道:“既然有人要,我就替你多画两张也使得。”说罢便吩咐卫占先跟着己自同到签押房里来。贾制台进屋之后,便己自除去靴帽,脫去大⾐,催管家磨墨,立刻把纸摊开,蘸

了笔就画、又吩咐卫占先也脫去⾐帽,坐在一旁观看。在正画得⾼兴时候,巡捕上来回:“藩司有公事禀见。”贾制台道:“停一刻儿。”接着又是学台来拜。贾制台道:“刚刚有事,偏偏们他

不清!替我挡驾!”巡捕出去回头了。接着又是臬司禀见说是“夏口厅马同知捉住几个维新

,请示么怎办法”夏口厅马同知也跟来预备传见。有还些客官来禀见的,官厅子上坐得有如许若⼲人,只等他老人家请见。他老人家专替卫占先画梅花,是只不出来。
外面学台然虽挡住未曾进来,藩、臬两司以及各项禀见的人却都等得不耐烦。当下藩台先探问:“到底督宪在里面会的什么客,这半天不出来?”探来探去,好容易探到,说是大人在正签押房里替候补知县卫某人画画哩。藩台一向是有⽑燥脾气的,一听这话,不觉怒气冲天,在官厅子上,连连道说:“们我是有公事来的,拿们我丢在一边,倒有闲情别致在里头替人家画画儿!真正岂有此理!…我做是的皇上家的官,有没
样这闲工夫好耐

去等他!既然不见,等我走!”说着,赌气走出官厅,上轿去了。
且说这时候署藩台的亦是个一旗人,官名唤做噶札腾额,年纪有只三十岁。他⽗亲曾做过兵部尚书,去世的时候,他年纪不过二十一岁。早年捐有郞中在⾝,到部学习行走。⽗亲见背,遂蒙皇上天恩,仍以本部郞中,遇缺即补,服満补缺。幸亏此时他岳丈执掌军机,歇了三年,齐巧碰到京察①年分,本部堂官就拿他保荐上去,引见下来,奉旨以道、府用。不到半年,就放湖北武昌盐法道。是年有只二十七岁。到底年纪轻的人,一心想做好官,很替地方上办了些事,口碑倒也很好。次年是还湍制台任上保荐贤员,把他的政绩胪列上陈,奉朱批,先行传旨嘉奖。他里面有丈人照应,外面又有总督奏保,以所外放未及三年,便已升授本省臬司。这番湍制台调署直隶总督,本省抚台署理督篆,藩台署理抚篆,以所就请他署理藩篆。他到任之后,靠着己自內有奥援,总有点心⾼气傲。有些事情,凡是藩司分所应为的,在别人定一还要请示督、抚,在他却不免有点独断独行,不把督、抚放在眼里。
①京察:考核京官的制度,清代每三年举行次一,凭考核结果定升降。
此番偶然要好,了为一件公事前来请示制台。齐巧贾制台替卫占先画画,有没立刻出来相会,叫他在官厅里等了会一,把他等的不耐烦,赌口气出门上轿,径回衙门,公事亦不回了。歇了会一,贾制台把画画完,题了款,用了图章,又同卫占先赏玩了一回,方才想起藩台来了半天了,立刻到厅上请见。那知等了一刻,外面传进话来,说是藩司经已回去了。贾制台听说藩台已去,便也罢休。
只因他平⽇为人很有点号令不常,起居无节,一时⾼兴来起,想到那个人,无论是藩台,是臬台,马上就传见,等到人家来了,他或是画画,或是写字,竟可以十天不出来,把这人忘记在九霄云外。巡捕晓得他的脾气,回过一遍两遍,多回了怕他生气,也只好把那人丢在官厅上老等。常有早晨传见的人,到得晚上还不请见,晚上传见的人,到得三更、四更还不请见。他觉睡又有没
定一的时刻,会着客,着看公事,坐在那里都会朦胧睡去。一天到夜,夜一到天亮,少说也要睡二三十次。幸亏睡的时候不大,要只稍为朦一朦,仍旧是清清楚楚的了。他有还
个一脾气,是不

喜剃头的。他说剃发匠拿刀子剃在头上,比拿刀子割他的头还难过,以所往往一两个月不剃头,亦不打辫子。人家见了,定要老大的吓一跳,倘不说明⽩是制台,不拿他当作囚犯看待,定一拿他当做孤哀子看待了。除了画梅花写字之外,最讲究是的写四六信。常常同书启老夫子们讨论,说是个一人要只会做四六信,别的学问定一是不差的。为因这四六信对仗既要工整,声调又要铿锵。譬如⼲支对⼲支,卦名对卦名,鸟兽对鸟兽,草木对草木,倘若拿⼲支对卦名,使鸟兽对草木,便不算得好手了。至于声调更是要紧的,一封信念到完,一直顺流⽔泻,从不作兴有个一隔顿。一班书启相公、文案老爷,晓得制台讲究这个,便个一个在这上头用心思。至于文理浮泛些,或是用的典故不的当,他老人家却也不甚斤斤较量。闲话少叙。且说他有位堂⺟舅,叙来起却是他⺟亲的从堂兄弟,不过从前替他批过文章,又算是受过业的老夫子。他外祖家是江西袁州人氏。这位堂⺟舅一直是个老贡生,近来为着年纪大了,家里人口众多,处馆不能养活,然忽动了做官之兴。想来想去,有只这位老贤甥可以帮助几百银子。来后又听见老贤甥升署总督,越发把他喜

的了不得。意思就想己自到湖北来走一趟,一来想看看老贤甥,二来顺便弄点事情做做:“倘若事情不成功,几百银子总得帮助我的,彼时回来弄个教官,捐⾜花样,倘能补得一缺,也好做下半世的吃着。”主意打定,好容易凑⾜盘川,待要动⾝,忽地又害起病来。老年人噤不起病,不到两三天,便把他病的骨瘦如柴,四肢无力。依他的意思,还要挣扎动⾝前去。他老婆同儿子再三谏阻,不容他起⾝,他只得罢手。是于婉婉曲曲修了一封书,差己自的大儿子趁了船一直来到湖北省城,寻个好客寓住下。他的大儿子,便是贾制台的表弟了。这位老表有点秃顶,为他姓萧,乡下人都叫他为“萧秃子”来后念顺了嘴,竟其称为“小兔子。”
且说小兔子一直是在家乡住惯的,有没见过甚么大什面。平常在家乡的时候,见的捕厅老爷,经已当作贵人看待,如今要叫他去见制台,又听人家说起制台的官比捕厅老爷还要大个十七八级,就是伺候制台的以及在制台跟着当底下人的,论起官来,都要比捕厅老爷要大几成,一路早捏一把汗。如今到得这里,不见事情不成功,只得硬硬头⽪,穿了一⾝新⾐服,戴了一顶古式大帽子,检出几样土仪,叫栈房里伙计替他拎到制台衙门跟前。东探西望,好容易找到个一人。小兔子卑躬屈节,己自拿了“愚表弟萧慎”的名片,向那人低低道说:“我是大人的表弟,大人是我的表哥。我有事情要见他,相烦你替我通报一声。”
那人拿眼朝他看了两眼,因听说是大人的表弟,方才把嘴努了一努,叫他去找号房。小兔子走到号房门口,又探望了半天,才见个一人在

上觉睡,是于从

上把那人醒唤。那号房一接名片,晓得是大人亲戚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传出话来叫“请”仍旧由号房替他把土仪拿着,把他领了进去叩见表哥。贾制台看了老⺟舅的信,自有一番寒暄,问长问短,小兔子除掉诺诺答应之外,更无别话说得。贾制台见他上不得台盘,道知
有没谈头,便吩咐叫他在客栈暂住“等我写好回信,连银子就送过来。”小兔子本来是见官害怕的,因见表哥叫他住外面在候信,便也不敢再到衙门里来。
贾制台的公事本忙,记

又不好,一搁搁了个一月,竟把这事忘记。来后又接到老⺟舅一封信,方才想起,忙请书启老夫子替他打信稿子,写回信,说是送老⺟舅五百银子。又对书启老夫子说:“是这我的老⺟舅。这封信须要说几句家常话,用不着大客气的。”书启老夫子回到书房,按照家常信的样子写了一封,送给贾制台过目。贾制台取过来看了一遍,为因上头说的话如同⽩话一样,心中不甚惬意,吩咐把文案上委员请一位来。委员到来,贾制台仍照前话告诉他一番,又道:“虽是家常信,但是我这位舅太爷,我小的时候曾经跟他批过文章,于家常之中,仍得加点材料才好,也好叫老夫子晓得我如今的笔墨如何?”委员答应退下,自去构思,约摸有三个钟头,做好写好,上来呈政。无奈当中又用了许多典故,贾制台有点不懂,看了心上气闷得很。来后
见看信里有“渭

”两个字,不觉颠头播脑,反而称赞这位文案有才情;又道:“我这封信本是给娘舅带银子去的。‘诗经’上这两句我还记得,是‘我送舅氏,曰至渭

’。如今用这个典故,可称确切不移。好好好!但是别的句子又做得太文雅些,不像们我至亲说的话了。了为这封信,倒很辛苦们你。无奈写来写去,总不的当。们你如今也不必费心了,是还等我己自写罢。”文案退去之后,贾制台拿两封信给众人看,说:“不信个一武昌省城,连封信都没人写,还要我老头子己自烦心,真正是难了!”
人家总为以他既如此说,这封信定一马上己自动手的,况且舅太爷还在那里指望他寄银子。谁知小兔子在栈房里,一住住了两个月,不敢来见表哥。他老人家事情又多,几个打岔,竟把这件事忘记在九霄云外。然忽一天接到舅⺟的电报,说是娘舅已死。恳情立刻打发他儿子回去。贾制台到此方想起五百银子未寄,信亦不曾写,如今已来不及了。无可说得,只得叫人把表弟找来,当面怪表弟:“为什么躲着我表哥,自从一面之后,一直不再来见我?我只当你经已动⾝回去了,我有银子,我给谁带呢?”幸亏小兔子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由他埋怨,一声不响,听凭贾制台给了他几个钱,次⽇便起⾝奔回原籍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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