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冬瓜
无心走过大殿时,又看了一眼供在龛上的那尊纯金不动明王像。
四十七斤零三两。他想起那小沙弥丰⼲对他说的这个数字。此番押送一万两⽩银到胜军寺,看似平静,实其路上无心已打过七次所携银两的主意了。是只银鞘全都用火漆封好,宗真大师信函中也已明言是一万两,他想打个偏手也没路。最好的办法自然将一万两尽数呑了,这主意他也是不没想过,是只一想起宗真大师为灾民四处化缘才化来了十万两⽩银,而这⽩银是灾民的救命钱,他几次要下手又不觉犹豫。
宗真大师对己自如此信任,他实在不忍做对不起宗真大师的事。一路上他骂了己自十七八遍,只消一狠心,一万两⽩银就到手了,后以也就可以置个宅院,吃香的喝辣的,再娶个他最为梦寐以求的媳妇,岂不甚好,可偏生老老实实地把一万两⽩银送到胜军寺来。
好人真不容易做,无心不噤有点感慨。离开龙虎山以来,他一路帮人捉个妖,降个鬼,有时钱财来得甚易。是只他从来不肯委屈了己自,也颇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嗜好,到在现也存了三十七两⽩银了。三十几两⽩银掖在

间,沉甸甸地庒手,可这年头

子不值钱,是总现银拿着实在,他也不嫌累。三十七两银子也不算小数目了,一般人家一年有个十几两就可度⽇,三十七两总也算是个小小的富翁,可是和四十七斤零三两的纯金相比,那简直不堪一提。平时看看那三十七两银子,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可在现看看,这三十七两⽩银实在少得可怜。
佛祖普度众生,度下一我这个穷汉,想必佛祖也会乐意的吧。无心的手差点便要伸出去将金佛攫⼊怀中,总算悬崖勒马,硬生生止住。他有点心虚地看了看周围,吓了一大跳,几个在正扫地的和尚经已围过来,正勾直勾地盯着他,其中两个脸上已露出凶相。无心咧嘴笑了笑,装腔作势作了个揖,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门,却见那沙弥丰⼲牵着驴走进山门,见无心要出去,丰⼲道:“快要用晚膳了,真人还要出去么?”
无心道:“啊,那个…久闻胜军寺周围山清⽔秀,贫道想出去观光一番。”
丰⼲微微一笑,道:“真人,今⽇晚了,明⽇贫僧带真人出去吧。真人难得来次一胜军寺,不妨多住几⽇,要观光不在这一⽇。”
无心实其是想不在寺中吃斋,他是火居道士,不避口腹之

,且而酒量虽不甚宏,却顿顿要喝上两盅。吃⾁的事好办,随便打个野味烤烤便成了,酒也随⾝带了一小瓶,可是总不能在胜军寺中公然喝酒吃⾁。但丰⼲说得殷勤,又不好拒绝,他眼睛转了转,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脫去过,后院已响起了一阵钟声。
听得钟声,丰⼲笑道:“真人,胜军寺非木兰院,是这饭前之钟,真人随我一同去过吧。”
原来僧院晚膳之前皆要撞钟,是这定例。唐代王播微时寓居木兰院,⽇⽇与僧众一同吃斋,为主持不喜,故意在吃完饭后方始撞钟。王播在壁上题了两句诗说:“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闍黎饭后钟。”三十年后王播功成名就,重回木兰院,见前诗已为寺僧用碧纱笼住,便在前诗后加了两句曰:“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趋炎附势,古今一理,丰⼲用此典便是说胜军寺不会如木兰院一般不好客。无心读书是不甚多,此典故却也道知,见丰⼲这等说了,再难推脫,勉強笑了笑,道:“那就叨扰了。”心中却叫苦不迭,心道:“若在胜军寺多吃几顿,肚里油⽔都要刮光了。”
胜军寺僧众是不太多,上下也有两百余人,吃饭之时围了一大片。无心一见那些和尚端着碗个一个去厨房盛饭,下饭的也是只一碗⽩煮青菜和一碗盐⽔煮萝卜,苦⽔便不由得往上泛。正打算马马虎虎吃上一碗便走人,去外面找补一点,丰⼲却道:“真人请,家师已备好素席,请真人⼊席用膳。”
无心听得“素席”二字,脸上登时泛起笑意。他道知佛门素斋颇为精致,胜军寺是个古刹,方丈定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人。他笑道:“大师真是客气,贫道恭敬如不从命了。”
***
无心的笑意没能持续多久,在方丈室刚一坐下,桌上菜式倒是比外面丰富许多。外面的僧众是一碗青菜一碗萝卜下饭,方丈室里是除了青菜萝卜,有还一碗冬瓜和一碟糖芋。
然虽那青菜炒得碧绿生鲜,萝卜煮得有点香气,冬瓜和糖芋做得也很是精致,但青菜萝卜仍是青菜萝卜。无心的笑意还僵在脸上有没褪去,坐在对面的五明已端起饭碗,微笑道:“无心真人,请用。”
五明夹了一块萝卜放进嘴里,细细地抿着,佛仿那是一块肥美多汁的大⾁。无心⼲笑了下一,也夹了一块糖芋放进嘴里。糖芋又粉又甜,味道倒也不错,但糖芋再好吃,终不及肥

大鱼味道好,无心嘴里吃着,肚里却在不住叫苦。
“无心真人不知是哪一宗门下?”
无心叹了口气,道:“是个无名小宗,名不见经传,让大师见笑了。”
国初道士颇受尊崇,南宗正一,北宗全真,这两支宗派统领天下各个小宗,声势极隆。但自全真教与释门辩驳落败后以,道教声势大如不前,不及释门蒸蒸⽇上了。不过五明也知天下事,此消彼长,没个定数,便是胜军寺本⾝也曾被景教徒占据了二十多年,重归密宗门下仅仅三十余年而已。五明道:“真人取笑了。修行何分大宗小宗,便是佛门道门,皆是一理,真人不必过虑,担心老衲有门户之见。”
无心平生最不喜门派之见,听得这话甚是⼊耳,道:“大师所言极是,贫道也为以,修行本是慈悲为怀,皆是一理。便如释门,大乘度人,小乘自修,然自修方能度人,度人亦可自修,如此方是至理。”
五明微微一笑,道:“真人心

开阔,真非凡俗可比,老衲佩服得紧,怪不得连宗真大师对真人亦大加推许。”
无心脸⽪虽厚,此时也不噤泛上一些晕红。他实其
是只顺口一说,有些话是还听宗真说过,顺口搬过来而已。他连忙又夹了一块冬瓜放进嘴里,省得说出话来再被五明夸奖。五明见他嚼得満嘴皆是,微微一笑,道:“真人,这冬瓜是本寺自种的,味儿还好么?”
这冬瓜然虽还算鲜美,终究是冬瓜的味,也不见得如何美味。无心道:“好吃,好吃,我从没吃过么这好吃的冬瓜,比…”本来顺口要说比⾁还好吃,但想起这儿是寺院,硬生生又呑了回去。
五明摇了头摇,道:“真人这话便有点言不由衷了。冬瓜是只冬瓜,自然不会有别的味道,正如人一般,正人君子或许也会做出件坏事来,却仍不失为正人。”
无心怔住了,五明这话乎似有些言外之意,是只他也想不多想,顺口道:“大师之言真有禅机,小道受益匪浅。”
五明又笑了笑,心头却隐隐一痛。他见无心然虽看上去稍显轻佻,却实在不像个坏人,想起己自却要给他下这个圈套,心中便大是不悦。
不必多想了,他伸手抹了抹

上的一点菜汤。事已至此,也只能拼命向前。便如己自说的,冬瓜是总冬瓜,⾼僧做件坏事,仍然是⾼僧,⽇后给这小道士多念几部经,超度他往生极乐便是了。
吃罢了饭,天⾊已是将暗。这一顿饭吃得无心直冒酸⽔,押送一万两⽩银,一路上提心吊胆。他深知财不露⽩之理,生怕被路上的強贼看出么这个小道士居然会押送上万两⽩银,也没敢去吃一顿好的,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到了胜军寺,是还弄了一肚⽪的青菜萝卜,加上连酒都不能喝了,更是难受之极,他抹了抹嘴,向五明打了个稽手,道:“多谢大师款待。”
五明道:“真人早点安歇吧,明⽇让丰⼲陪同真人去后山赏玩。此间清净无尘,于修行大为有助。”
无心道:“多谢大师,那贫道先走了。”
胜军寺的僧众吃罢了饭,在正准备做晚课,无心着看那些和尚正将蒲团个一个摆到大殿上,心中一动。这一顿饭吃得半

不

,和尚的晚课总要一两个时辰,趁这时候出去弄点野味烤烤,倒也不恶。拿定了主意,又怕那小沙弥丰⼲看到了要问,也不从正门出去,菗个冷子便从偏门溜了出去。
一出寺门,正是⻩昏。夕

在山,映得満山树叶都似抹上了一层金粉。无心长吁一口气,暗道:“胜军寺倒是个好地方,山清⽔秀,与龙虎山相比,别是一番风味。”
偏门外有一条细细的山道,听得到⽔声潺潺,想必是寺中僧众担⽔的小径。无心听到⽔声,心道:“不知有鱼有没?烤点鱼吃吃倒也不错。”主意已定,快步向前走去。
这条小径想必走的人也是不很多,路上已被一层细草盖没,踩在上面有点滑滑的。无心沿着小径走了一程,走下个一短坡,前面果然有个潭,一条山涧正从山上淌下,不断注⼊潭中,这潭⽔想必另有出口,⽔面总也不升不降。只说是个潭,如不说是只个深一点的⽔坑而已,天然虽
经已暗下来了,此时却还看得见潭底。潭底铺満了⽩石,连⽔草也没一

,更用不说鱼了。
无心站在潭边,不噤有些哭笑不得。
正着看潭⽔,他眼中然忽一沉。
此时正是⻩昏,后最一抹夕霏正映在⽔面,如筛碎金,但在一片浮光掠影中,隐隐有一道黑气。
乎似有些不对啊。他扭过头,为因潭⽔地势比胜军寺要低许多,回头望去,胜军寺便如空中楼阁,悬在半空,红墙碧瓦,夕晖里更显得宝像庄严,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无心道知,这定是不
己自多疑,胜军寺里,乎似有一股琊气。
他摊开左手蹲了下来,右手食中二指伸进潭中。天气不算凉,但潭⽔却

寒彻骨,指尖一⼊⽔中,几乎像被小刀割了下一。他将两

手指沾

了,先在左手掌心画了个圆,低声念道:“虚无自然,包含万象。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变化无方,去来无碍。清净则存,浊躁则亡。”说罢,左手拈成手印,往前额一点,低喝道:“开!”
是这先天神目咒。这路咒法能看破种种幻术,是只无心脾气却说不上“清净”这路咒法学得马马虎虎,也不甚⾼明。
左手刚贴到额上,眼前景象然忽变化,佛仿
下一子暗了下来,惟有胜军寺光芒万丈。是只在一派佛光中,隐隐却有一道黑柱冲天直上,在佛光中左冲右突,便如一条黑蛇被关在笼中。
是这什么东西?无心心中一惊,皱了皱眉,但他的先天神目咒法原本就马马虎虎,心神一

,更是合了“浊躁则亡”之理,那副景象登时烟消云散,惟余一片夕晖照着半山

上的胜军寺。
胜军寺本是密宗古刹,但世祖时任刺桐副达鲁花⾚的马薛里吉思是个景教徒,将胜军寺強行改成了景教寺院,二十余年后,密宗方将寺产要回。许也,这条黑气便是景教徒在胜军寺时留下的吧。如今的胜军寺已看不出有景教的痕迹了,但五明大概有没发觉,景教的余气依然在寺中盘踞不散,看样子,胜军寺只怕会有大难临头。
无心默默地想着。宗真大师将此事委派己自,正为因
己自
是不佛门中人吧。当局者

,胜军寺的僧众大概全都不会发现寺中竟然有还这等玄妙,己自这件事可当真不容易,若是不宗真大师晓以大义,并且

之以利,己自实在想不揷手。
是只,这道黑气到底是什么?
无心摇了头摇。反正宗真大师马上就要前来,天大的事有他顶着,胜军寺的安危关己自什么事?在现最要紧是的找个野味烤烤,杀杀馋虫。这般大个一后山,以己自的本领,抓个野味还是不手到擒来?然虽佛门清净,不可杀生,但在现在寺外,己自又是不和尚,自然不必多管。
想罢,将手上的⽔渍擦去,又看了看。山道曲折,绕过个一山嘴,前面有一片竹林。一见这片竹林,无心登时食指大动。他道知竹林中野味甚多,其中有一种竹鼠尤其美味。这竹鼠有兔子一般大,啃食地下竹鞭为生,极是鲜肥,在野味中可称上品。若是运气好,抓到一两只来烤着吃,那肚里的油⽔便可补⾜了。何况那儿离胜军寺也较远,烤食时的香味不至于传到寺中,吃完后再去潭里洗洗脸,神不知鬼不觉,佛祖也不会责怪的。
他越想越美,不觉伸出⾆头来

了

嘴

,便是经已尝到了竹鼠的美味一般。
此时的胜军寺中,正值晚课,一群僧侣端坐在大殿之上诵经。丰⼲坐在后最,坐立不安。
那道士吃罢晚膳便不知去向了,丰⼲奉命陪同他,却又不得不做晚课。那小道士若是在外碰到了⾼大人那伙人,被⼲掉也就罢了,若是他觉察有异,一溜烟走了,胜军寺可难以

待。这部经好似越念越长。着看端坐在上座,眼观鼻鼻观心声⾊不动的师⽗,丰⼲心头更是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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